他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装傻……装死装失忆——尽管大脑一团浆糊起码表面能八风不动。而实际上张天心人已经懵了。他是在深睡眠过程中被移动过来的吗?为什么会毫无知觉?还是说他缺失这其中的一部分记忆?
他以一个空门大开的姿势被锁在这个空间内动弹不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东西牢牢束缚了他的四肢、颈部……还有头颅。这种冰冷的、尖锐的触感使他逐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一些影视剧经典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机械运作的声音,以骨传导的方式震动着鼓膜——张天心怀疑,这些东西正在试图切割他。
而刚刚那个令人倍感熟悉的人声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宫修明!”
张天心不敢挣扎,更不能坐以待毙,他大喊了一声男主的名字,接着这三个字也被狭窄的牢房吞掉了。那种细微的机械运行声开始变大,他没有感觉到疼痛,然而湿热的液体的触感开始沿着太阳穴附近的皮肤向下……蜿蜒的血迹的触感。
我真是日了xx的!
他开始转动手腕,试图找到一丝一毫能脱出的余裕,然而他的意图很快就被机械捕捉到了,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哒响,这次他终于感受到了疼痛,一根细细的血线环绕着他的手腕,仿佛是从皮肉中直接生长出来的,接着陷入他手腕的镣铐大约是主动引起了什么药物反应或者刺激了排异,灼痛感以燎原之势从他的这一小块皮肤蔓延开来。
人在没有办法脱疼痛的情况下,似乎只有咬牙隐忍和叫出来两条路径可走。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突然遭此酷刑,又不敢大幅度地摆动头部,因为血液不负他的期待,已经细细密密地挂住了睫毛——他的眼睛被自己的血雾挡住了。
张天心在如火烧和针蛰的痛感中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开始听到的机械切割声不是错觉,是谁……什么目的?他们想把他的天灵盖切开?可是还屏蔽了他的痛觉,却又在束缚他的手段上添加了一些包含恶意的、阴毒的折磨。这种截然相反的处置方式……他怀疑,他有点猜测——总不能是两波人吧?
疼痛感在持续一段时间后会减弱,肾上腺素的作用以及人体神奇的自适应能力的加持下,这些痛苦会衰落成朦胧的幻觉。
张天心在持续地调整呼吸,让自己适应这一切。
折磨他绝不是某个人的目的。
但他的思维也陷入了停滞……他刚刚在想什么来着?寒冷取代了疼痛,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知觉体验。这是失血的征兆,他知道。四肢那些环状切割的痕迹根本没有触碰到他的动脉血管,那些都不致命,他当然清楚。最大的出血点在头上,他的太阳穴那个位置以上,问题是现在切到哪儿了?他是以一个半仰的姿势被固定住,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支撑……是什么在支撑他?为什么血液均匀地从前方流淌下来,而后背丝毫没有濡湿的痕迹?他的眼前被一层浓密的血雾遮挡住了,可是他没有闻到血腥气,温热的、粘稠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血液吗?是他的头骨被切开了吗?谁在操作?为什么……为什么他能悬浮在这里?
圈住他四肢的那些机械,无论怎么做受力分析,也不可能让他在这个高度、这种角度保持平衡吧?掀开人的头骨可是个精密的工作,因为稍有不慎就会直接……
直接什么?
他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张天心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我x你爸的二大爷的祖宗爷爷——”
他在无止境的下落中听到自己的怒吼也被拉长了,缠缠绵绵的回声也一同从上方坠落回他耳边。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僵硬地掉了半分钟,突然意识到——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束缚,他原来是可以动的。
他可以动了?
张天心下意识就去伸手摸自己的头,肢体僵硬了太久以至于没控制好分寸,狠狠抠了自己一下。
什么都没有。
没有伤口,没有破损的皮肉,皮肤牢牢地裹住这颗脑袋,没有血液流出来。他还没有被经年累月的加班彻底摧残,因此还没有皱巴、下垂,就是正常的、勉强能算光滑的皮肤,没有任何被切割过的痕迹。
他怔怔地放下手,又抬起来,再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很完整的一个头,油皮都没擦破。
然后他又发现,手腕同样完好无损。
他还在不停地下坠,不知道处在什么样的空间中,又是否遵循物理定律。除了一开始的失重感,他再也没感到过加速,只是一直在往下、往下——真的是在往下吗?他一只手掐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切割痕迹。他没有受过伤,刚刚一切都是幻觉,都只发生在他的脑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灌输的,亦或药物的作用?
张天心尝试在空中挪动自己的身体,就像猫科动物从高空坠落时会扭动脊椎使自己四脚着地那样,但他不是为了什么落地时的缓冲作用,他只是在测试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他的知觉还只属于他自己吗?在最初的慌乱和无措之后,他反而能够冷静下来——和刚刚他“以为”自己失血的平静不同,脑雾被不存在的手擦去了,他终于能“思考”。
随着张天心冒出关于“下坠”的疑问,下坠也停止了,他悬浮在一片虚无的空间中。当他觉得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周身的整个空间就是黑色的。当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黑客帝国,一种更接近胶质的水体瞬间将他裹住了,呼吸也在这个刹那变得困难起来。他被裹在一个淡蓝色、隐隐约约闪烁着荧光的椭圆形的长茧中,长茧本身还在一呼一吸地起伏、蠕动着,就宛若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
好吧。张天心对自己说,好吧,起码他对这个有点经验。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根本不知道这口空气的来源,总之他深深吸入气体憋住,然后开始拼尽全力地挣扎,就像一个足月的婴儿一样,满怀绝望又充满希望地奋力挣扎起来——这是所有哺乳动物离开母体、见证和来到大千世界的第一步。
他的努力得到了某种存在的认可,随着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包裹着他的那层茧状物,其实更类似于一种高分子聚合体形成的薄膜,开始出现网络状的裂痕。倘若张天心此刻是从外面看见的,他一定会觉得这东西像染色的猪网油。很快它的承载力抵达了临界点,伴随着明显的撕拉声,张天心哗啦啦地滑了出来——赤身裸体地滑了出来,满头满脸都还是那种淡蓝的胶质水体。
他大声地呛咳着,开始手动拔出自己身上的外接营养管——这又是什么时候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东西?他脑海中出现基努·里维斯的那一刻吗?那么按照剧情下面会有一艘飞船来把他接走,他好歹有几口燕麦粥喝。
他光溜溜、滑溜溜地坐在这一地狼藉中间,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自己的头顶打了灯,周围没有什么被照亮,不过也可能是没有实时渲染。伴随着他对那部电影的努力回忆,越来越多的淡蓝色茧状物取代黑暗,出现在他的脚下、身后、头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目力所能及的一切空间。
“想多了想多了撤回撤回撤回……”
张天心开始绝望地低语,不过他当然知道这没什么用——如果人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他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得如同落水狗。他连想象自己穿上衣服都没办法控制!
光溜溜的张天心有点冷,他搓着自己的手臂试图取暖,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淡蓝色的长茧正在呼吸,它们呼吸起伏的频率不尽相同,从外面勉勉强强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人形影子以及明显的外接管线。刚刚这其中有东西吗?
张天心不敢确定。
他踌躇不决,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去寻找一条出路,还是花费一点时间和牺牲精神状态的稳定性,来满足一下自己莫名的好奇心。
接着他就像被魇住了一样,一步、一步又一步,靠近了离他最近的那个茧,其实也就是他的邻居,和他那个残损的茧膜依然粘连在一起。他一边恐惧、一边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呢?张天心自己也说不清楚。
难道他在期待着从中发现一个人,一个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身材,一模一样的基因,从头到尾都完全一致的复刻品吗?他会期待看到“自己”吗?
那也不算个坏事就是了,起码能让“自己”去做任务,张天心知道不能死,不过如果有很多、很多个重复的自己的话,死一两个也没关系吧?他就像一个投了巨额来路不明的保险的赌徒,期待着某件事情必然发生一样,着魔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长茧的膜当即融化了,就从和他的手接触的地方开始,一个空洞正以肉眼能捕捉的速度扩大,然后里面视觉上呈现磨砂感的胶质也融化了,化作彻底的水状往下流淌。张天心在这一刻失声了,他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双眼凸起,喉咙中发出呼吸不畅的咯咯声。他当然没能看到自己意想中的一张脸。
——事实上,他也的确被一双手掐住了脖子。
蚕中的宫修明依旧紧闭着双眼。他衣冠楚楚,并没有受到任何胶质水体的影响,只是紧闭着眼睛,安静地矗立在那里。
他死死掐住了张天心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