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啊?”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蠕虫啊。”
“那其实我用眼睛也能看得出来是蠕虫吧……”
“病毒啦。”
“一定要这么具象化吗?”
“反正你大概理解一下,给他冻结自我意识用,主要是我也不清楚他们对他的躯壳做了什么手脚。”
玉维真翻翻捡捡,把他乱七八糟的外装碎片拨拉开,露出更多的皮肤。网状的线条已经覆盖了将近90%的面积,还好在他这一针下去之后没有再继续蔓延。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工厂,要修一下。”
他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就仿佛宫修明是一个拼装模型,回去敲敲打打就能恢复如新。
“你修吗?”
玉维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只负责提供材料,又不是医生。”
最后石头还是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我知道了,原来是我修。”
张天心生无可恋地躺了一会儿,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去找点什么东西先把自己修一修。
一回头就透过视窗看到了远处熊熊燃烧的高楼。
烈焰冲天而起,在闪烁的霓虹中显得格格不入。消防设施呢?警察呢?这么大的公共安全事故,怎么没有看到有什么飞行器靠近?甚至也没有人来追捕他们。
“真的没事吗?”
“不会有事的。”玉维真轻松道,“这只是一场违反规则的猎杀,不会有人为这件事情死去。”
看到张天心满是问号的那张脸,他又非常好心地补充了一句:“今夜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放心。”
张天心不放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在飞行器内走来走去,翻来翻去,找到了两个急救箱,开始给自己清创、上药、包扎。简易的医疗设备能帮他瞬间愈合伤口,但是神经、肌腱、骨骼……裂缝要长成原来稳固的状态,是需要时间的,他宁可处理得好一点,留下的隐患少一点。
飞行器的速度非常快,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来追捕他们。再一次降落在核心c区的工厂接驳处,这次没有什么人力经理来给张天心引路。他认命地扛着男主,跟随玉维真一路向下。
向下,再向下,一直向下。
直到腾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呃。”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我们要回到他的那个存档点吗?让他再出生一次?还是说……”
“当然不,没那么深。”玉维真笑了。
出于他对玉维真这么长时间的了解,张天心敢说,他百分之百地敢说,这是一个狡黠中带点恶意的笑容。
“不过你确实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看你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对吧?”他笑着提醒道。
张天心叹了口气。
升降器打开了。
一道似曾相识的合金大门。
第一轮生物信息检测,张天心被玉维真要求站在他身后十米左右的地方,不要靠近。等他通过这道信息检测,瞬发的几枚子弹暂时使过度灵敏的系统失去了工作能力。
“跟过来,速度快点,大约三分钟之后就会启动备用模块了。接下来的检测没那么严格,我们走到最里面就行。”
蹿过这道门时,张天心飞速瞥了一眼标牌,一个陌生中透着些熟悉的图案。不等他深想,玉维真就一直催着他往前走。
越往前行进,环境就越敞亮。等他们通过了三道安检,已经依稀可以听到机器轰隆隆的运作声,而四周环境和吊顶都是模拟的自然光线,几乎可说是亮如白昼了。
“欢迎来到工厂的主体部分。”
在最后一道门前,玉维真转身,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个欢迎的姿势。
“通常来说,你应该在这里工作半辈子,签下最后一份无固定期限的合约之后,才能拥有自己走进这里的资格。这也意味着你的后半生将和这座工厂、这个公司……这个集团绑在一起,利益与共——生死与共。”
讽刺的语气。
门打开了。
张天心紧跟着玉维真的脚步,向室内走去。
倘若忽略那些容器中、钩子上、流水线传递着的东西是什么的话,这其实是一座相当现代化的工厂了。消毒水的气味和冰冷的金属反光都昭示着它严格无菌的环境和严密的流程设计。
他们两个——三个就这样什么措施也不做地闯入实在对此地不尊重,也不礼貌。
然而张天心还是觉得,是这座工厂对自己更不礼貌一些。
他看着那一排排金属挂钩上和自己面目相同的赤裸人体,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一股疲惫。
“。”
他张了张嘴。
他徒劳地把嘴闭上了。
他原地蹲了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双手紧紧按了按眼眶,又用力往后一搓,把额前的头发全部都搓了起来。
“还蛮想采访一下你现在是什么心情的。”
“不知道怎么形容,所以不是很想回答。”
玉维真弯下腰来看他,笑眯眯的神情,好像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
他这种说恶劣但也没造成什么实际危害的性格到底怎么一回事啊?张天心也忍不住笑了,这次是无奈地发笑。他冷哼一声,抬头问他——刻意避开视线,不想看自己的等比例人形们:“我的副本?”
“没那么有用。”玉维真解释道,“例行公事,集团里的所有中高层都有许多的‘备份’,脑袋空空,身康体健,必要的时候作为替身出行。不过那一种迫不得已的场合非常少见,所以他们只是血库、器官备份,以及——”
他拖长了声调,伸手按在他肩上。
“你猜猜看?”
触感逐渐滑下去。张天心敏锐地觉察到,他按在了他的“融合线”上。
这种敏锐也让他迅速联想到什么东西,一瞬间脸色难看起来,反胃感顶着消化道,他平复了又平复,才咽下这一次干呕。
“义体的原材料?”
“很聪明啊。”
张天心偏过头去。
他还是对着空气干呕了一下。
“你们出现在剧情的时间点差不多,所以备份都在这一层。不过义体生产还在更深的地方,毕竟有更高的要求。你想去参观一下吗?”
“我可以拒绝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玉维真竟然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我会直接给你口述。”
这时,他终于收敛了不大庄重的神情,神色变得平和而肃穆。
“和你的想象有一些出入,毕竟我觉得人类的想象很难行进到如此残忍的地步吧?义体的生产考虑到融合度的问题,以原生材料作为基底材料无可厚非,最开始,这座工厂的科技路线确实是这样的——大量的克隆,大量的适配实验。越多的细胞材料、越多的基因片段,融合度就提升得越快。”
克隆是被立法禁止的,不过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当需求量大到一定程度,从事这样的行当可以获得无上封顶的利润之时,总有人会铤而走险,向魔鬼出卖自己的灵魂。
“后来有一次实验事故。”玉维真抬头看着那一具具人体,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也不是看耗材的眼神,只是一种平和的,透彻的眼神,“对‘备份’的预处理出了纰漏,有一部分‘备份’的大脑在培养过程中发育了——发育完全了。”
恐惧是一种基因编码的底层逻辑,它帮助生物趋利避害,活得更久,走得更远。
出生在工厂,如同白纸一张,却又有成年人基本素质的“备份”,在恐惧之中簇拥着,挤挤挨挨地试图逃离这个令它们生出本能危机感的地方,和没头苍蝇并没有什么两样。
它们不知道开启了什么设备、触发了什么保全设施,最后层层叠叠,一个接一个地摔进了废料池。
然后呢?
张天心开始频繁地深呼吸,试图压下愈演愈烈的反胃感。
“它们和一些具有记忆性的原材料融合了,自发生长出了一些和以往组成方式——结构、特性完全不同的……”
不能称之为生命体——一些活着的、生长着的碎尸块,没有自主意识,但是兼容性、稳定性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增强。当技术人员试图进行一些人体实验,则惊喜地发现取材于这些融合物的义体甚至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可控变形能力。
“事故善后进展到这一步,已经都不重要了。”
张天心听到这里,也明白接下来都会发生什么了。
“他们开始追求复现——当然,当然不能用高管进行实验。曾经有一段时期,工厂以非常高福利的招工制度吸引了许多员工,签无固定期限的合同,相当于一笔钱买断生死。当然,他们选择这份工作的时候知道是具有相当危险性的‘技术工作’,又怎么能想到自己才是那份耗材呢?”
批量的克隆,批量的材料投入原液化合池,反复的植入手术和人体实验,终于造就了如今整个不夜城最讳莫如深,只供权贵阶级享有的——刀枪不入,肉身降神的,长生之术。
张天心听到最后一直在克制捂住自己耳朵的欲望……他抬头看向那一具具赤裸的躯壳,终于明白玉维真是用什么东西修复自己的了。
残忍吗?是他的错吗?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他的仿真皮肤下,是由无数个他自己的肉体生产出来的高新武器。一种虫蚁爬过的痒意泛起,找不到源头,密密麻麻遍布了他的全身。
“男主呢?”
沉默良久,张天心问道。
“你也要用这种方式修复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