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维真的声音是在互联网上那种以讹传讹爆料出的工作室价目表里最贵的一档,以句而非时长作为单位。张天心觉得他说话很贴皮,温柔又有点冷冷的,像某种硬质的宝石……是玉石。“灌饼”这两个字,听起来都很有韵味耶。
996说宿主你刚刚是不是说了耶。你一不小心说出声了啊!
“我命休矣”四个字在张天心舌尖上打了个滚,被他以极强的毅力咽了下去。对方好像没听到他情不自禁的冒昧评价,打过招呼后继续侧身问边上一位站得最近的女同事:“……那这位刘先生近期压力一直很大吗?”
“好像是的……我听mentor说他底下两个项目组最近的进度都不是很理想,嗯……他好像快到续签了?”
她看向站在一起的别的几个同事,犹豫地向他们求证道。
真是兵不血刃啊……在玉维真面前男男女女好像都会不由自主的降低防备心。张天心如是想着,后背一阵发凉,当下警惕道等他问自己相关信息的时候一定谨言慎行。
半分钟后玉维真就离开了他们这片,张天心的心理防线刚刚筑好,只得到他告别意味的一个点头。
“宿主,‘剧情’已经快出公司了。”996看他还驻足原地好似没反应过来,出声提醒道。
张天心沉默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落地窗边往下看。他们这块工位在公司正面,楼下就是机动车进出的大门,此刻正好赶上几辆乌漆嘛黑的商务在楼下列队。
还得是集团高层,就算商务车都升级了电动门也有专人站在边上意思意思这个开门过程……
下一秒他脸都绿了。
“你最好有告诉过我。”张天心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往外蹦,“玉维真和宫修明有熟到这个程度?”
宫修明的身量太显眼了,夹在cEo和别的高层之间突兀得像座山头,即便张天心站在11层也能精准锁定。
至于玉维真,任何见过他一面的人都可以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小世界的男主没有上车,站在大门处漠不关己地看子公司一把手送领导。直到玉维真出现。
“经检测二人没有任何肢体接触。”996拉近镜头,拉近再拉近,“间隔距离在;70cm上下浮动。”
——不是距离,不是距离的问题。也不是肢体接触,不需要肢体接触,再说了张天心视力也没好到能隔着八百里看清他俩举动的地步,他都对着电脑多少年了。是氛围——是潜意识。
996一知半解地录入两个待分析。
宫修明一直下意识地面朝着玉维真。
“看一下他们上半身的倾斜角度。”张天心道。
他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目送着他们一前一后,完全没有交流地上了同一辆车。
996随之在面前拉开折叠屏。
“很微妙的一个倾角,对不对?”
张天心对系统露出一个笑容——怀揣着大冒险精神修完海量bug后发现程序竟然顺利跑起来的那种笑容;自得里混杂着一丝苍凉。996不得不承认人类在某些方面的判断力,这确实不属于数据抓取和分析的范畴。
它在屏幕上标注了一些辅助线,再放大就能清晰地看见宫修明上半身的一点分离度。
“……你能不能换个人性化的词?”张天心困惑道,“又好像人性化过头……算了。”
他的姿态有微妙的矛盾,对社交距离保持得几乎有些刻意,上半身却微微靠向玉维真,头部又回归了那种刻意,视线反而朝向自由。他们俩身高差不小,宫修明的这种体态抓拍时呈现出居高临下的审慎感。
“我想多了吗……这样细看也不熟。”
他皱起眉头。
系统没有抓拍到二人的完整正脸,不然应该能更清楚地判断情绪好恶。玉维真更加仪静体闲,不管身边是宫修明、是cEo还是灌饼,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分别。
张天心痛苦地挠起头来。
算了这才第二天,剧情会自己出现的。总之他起码在两位重量级人物那里刷过脸了,996这儿也没发现更多的突破口。今天就先早退回去刷刷新闻攒世界信息吧。
“你好像对这家的几个业务板块很有兴趣。”
“他们快达到熔断标准了。”
言下之意不是业务板块,是预犯罪率啊。再这么下去就需要伦理委员会和工会共同介入,在组织架构上进行彻底调整,把子公司的各部门打散重组……人事大工程,人力那边也会碰到高压线的。
一阵令整辆车不安的沉默过后,宫修明才继续开口道:“你比我想的对这份工作上心很多。”
玉维真笑了笑,没接他的话。
和张天心料想得没错,这个小世界的“男主”和“反派”,不仅仅是就职于一家集团的关系。他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在辅修时选过同一位导师——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师兄弟了。
当然也确实不怎么熟。
宫修明是个态度鲜明的鹰派,在和同课题组的师哥师姐们共同创业起家后就一直深度参与了犯罪模型的更新迭代,在ppc有一定的权限和密级。至于玉维真,除开他产权局的背景,宫修明知道的信息同旁人一样少。
他只是偶尔地对他产生一些好奇……“偶尔”的频率视他们碰面的频率而定。大学本研七年,宫修明在课堂上碰到玉维真的次数就是在学校里碰到的全部了。玉维真要高两级,是他导师的关门弟子,平日深居简出;据说他家境不凡,毕业后直接通过遴选上岸。几年后在集团见到他时,宫修明着实有些惊讶。没有这一层工作关系,他们撑死了会在校友会上列席同框。
宫修明不理解他来这里的工作动机——产权局近几年频繁提出大模型对人身权利的威胁论,利用舆论不断拔高冲突层级,几乎要和ppc及背后的社会治安管理部呈犄角之势;相应地,他更不理解自己过分活泼的好奇心。
在工作地点碰面过几次之后,他们才加上联系方式。宫修明翻过玉维真的动态,寥寥一些风景照;他的头像倒是他自己,透过车窗的一张侧颜。构图、光影和头像本人都在艺术品的层面,所以一开始他总觉得头像熟悉,可能是网络上流传很广的什么质感男头。后来某天猛然惊觉,点进去放大确认,是能辨认出的眼睛——玉维真半阖眼时,眼型像一只小山雀。
cto原本不大插手综合事务,他有天无聊才打开公文系统精准地选进专利审查部,一溜看下来都是大同小异的审批通知,这才想起伦理委员会属于外包……独立机构挂名。规模稍微大点的科技创新服务类公司都被要求外设伦理委员会,聘请专人负责公司产品的“伦理”问题——曾几何时只有医药公司受过这待遇。大数据时代数字民生类产品最受人诟病的无非是对个人隐私的过度侵占,然而科技带来的便利确实是以越过“边界”为代价的。
他认为这无可厚非。
但委员会更多地开始插手组织架构……尤其是在几年前大会通过了《治安管理防治处罚法》新修版草案,先前作为辅助的ppc开始将执法权落到实处。短短三个月间,两个试行直辖区的犯罪率下降了93%;推广一年半后,全国的社会治安“迈上了新的台阶,这是一次法治与文明的飞跃前进”。伦理委员会在这时开始干预了——他们的手段非常曲折,也很委婉。
产权局的前身是非营利人权组织,成立政府机构后这个缩写相当有迷惑性。它的全称是“国家人权与生产权益局”,但在见报时往往采用缩写,大众更倾向于关注它在劳动权益、生产资料所有权、知识产权等方面的事务和举措;也正因为如此,“伦理委员会”才能顺利组建和并入“专利”、“产品”等的有关部司。而在近几年,产权局依据居高不下的“预犯罪率”严正提出,对潜在犯罪倾向的过度关注必然导致预备犯罪率提升——社会资源的错配与人性尊严的侵犯会激发防御性犯罪准备。伦理委员会的“情绪审查”由此师出有名,逐渐渗透人事活动。
哈,“熔断机制”。
宫修明觉得这种论断属于诡辩……先射箭后画靶而已。没人比他们这些搞技术的更清楚如何提高“准确性”;实际上,真正投放使用的大模型经历了漫长的调试、学习和严苛的程序审查,遏制误判和“过激”的倾向性被写在底层逻辑中,也在面对公众时被一再强调过。他不理解产权局对社会信任表达的担忧,一是目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数据能证实犯罪倾向评估的预防性扩大化——上下浮动都还在模型的预测范围内,二来产权局——“伦理委员会”的举措太有针对性,受到严格管控得到的往往是他们这种新兴科技产业。人员流动、研发立项、生产投放,无一不需要经历冗长的审批流程。
倒也不是说严进严出,在“熔断”的红线之下,一切生产经营活动还是正常进行着。宫修明只是厌恶这种感觉,这种被无形的眼睛所注视的束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