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心焦虑地啃了得有半个钟的指甲,再啃下去就真的要出血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从醒来时,不,他一整夜都休息得不算好,持续感到一阵隐约的不安。
他把这个归咎于大事前的正常焦虑——这场大事和他实际又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协助“共襄盛举”的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罢了。
斯隆女士获胜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在他们出发前来矿区边缘驻扎之前,大半个下城区的街道上都已经贴起了她的招贴画与支持横幅。这位政客在下城区的支持率一骑绝尘,得益于她这么多年持之以恒塑造的亲民人设和实打实付出的实际行动。
下城区的工会就是这位女士力排众议主持组建的。重工业区和矿区的活人们真心相信她会给他们带来更轻松的工作和更高的报酬,也相信纵使突遭不测成为不死者,也能得到较好的安置。
除了关心下城区民众的工作,她也在维护环境上作出了许多努力,如今下城区不再是焦土连绵,许多地方点染绿色、重新焕发了生机。
可张天心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这种心慌是突然出现的……他已经进入这个世界十数天了,还是直觉第一次向他发出预警。可是会发生什么事?能发生什么事?
他的前期探索进行得还算顺利,在两次失败任务的教训下,他这次稳扎稳打,从自身的职业设定开始,探索了自己就职的公司、探索了上下城区的各大势力,又在系统的指引下把下城区地下部分翻了一遍,十几天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四个小时。不仅如此,他还成功借工作之便和男主搭上了关系……不会有比这更顺利的发展了。
宫修明在这个世界没那么位高权重。他是斯隆女士竞选团队的一员,准确来说勉强排得上三把手。
他不是第一次见面那种白手起家的世界宠儿,也没有上个世界里显赫的家世。男主能从上城区的一群天龙人二代里脱颖而出,获得如今的地位,得益于他的外在形象和斯隆女士的主张相当契合——他是个百分百的“人权派”。
张天心是花边小报的记者,和男主搭上线是通过996提供的道具单方面碰瓷,帮助对方朋友解决了一桩口舌官司,从而获得了男主的独家专访权。越临近竞选的最后关头,政客们越需要浩大声势,现在管他什么周报日报花边小报呢,能露脸的都算好报。张天心就又打着宫修明的旗号去问主编要了头版头条。
虽然说这种深度专访同本报捕风捉影的艺术调性不符,但那可是宫修明——年轻,英俊,家世清白,比什么斯隆、金斯伯格、谢尔比之类的姓氏要“干净”。上城区的人心里可非常明白这点。
于是双方团队对这次报道都非常满意。
张天心也由此获得了加入宣传团队的机会——不是斯隆女士直系的,是宫修明本人手下的。
此番前往矿区,也是一项政治性任务。根据斯隆女士的要求,他们要做出一期扎根于底层劳工视角的专题报道,通过这几年他们工作待遇、生活条件的前后对比来宣传“新条例”带来的正面影响。
他当了半辈子理科生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掌御笔了,写稿都是拿材料喂给996代劳的,不过这也是一次深入矿区的机会。说实话虽然之前他有尝试过探索,但这里居民的警惕和敌意还是让他狠狠吃了个闭门羹。
今时不同往日,工作证上有了斯隆女士的团队章。难得体会一次狐假虎威扯大旗的感觉,张天心本该兴奋才对。
问题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宿主,你还好吧?”
这种“不对”直观体现在996的数据监测中就是忽高忽低的心率和稍微高于平均的体温。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至于因为兴奋过头发起低烧,起码每个世界投放的躯壳都比他本人耐造得多。
他就是纯心慌——真是个难以启齿的理由。而且这种心慌致使他开始怀疑眼下的一切,怀疑男主、怀疑斯隆女士,怀疑进展过于顺利的任务。这能怪他吗?如此进程下张天心是真的没想到拯救男主的点在哪里。难道他有反心要在最后关头掀开斯隆女士的什么假面自己上位?
他的厚黑学和阴谋论水平也就到这个程度再高没有了。
这些当然也不能和系统说。无根无据无依无凭的,而且张天心的疑神疑鬼同样蔓延到了系统和平台身上。他就是觉得不对,不是有哪里不对,是哪里都不对啊!人类就是这样多疑,996你自己困惑去吧。
他就这样缩在采访车后面一路驶向矿区,男主并不在他们车上。他要到中午时分才能前来跟他们汇合。这群政客日理万机,越临近选举的关键时刻行程越密集。张天心不禁有些担忧宫修明今天会不会放他鸽子……放了好像也没什么事,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紧急事件发生的苗头。
世界背景的资料中要发生的那场灾难,没有一丁点儿苗头。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决定不去为还没发生的事劳心伤神。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昭示着他们已经逐渐进入矿区深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矿区一直是下城的禁地。早于“不死”蔓延开来之前,矿产资源在这个城市是公有制,开采的劳动力来自于被剥夺人身权利终身的罪犯和死囚,当然大多数工作是由机械完成的。
而人们“不死”之后,情况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
他们——实际上控制这些“公有制资源”的人发现,不死者才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不需要维修、保养,不需要投入研发去更新换代。不死者还不像活人——那群囚犯一样需要吃喝拉撒与休息,人权组织还没跳出来嚷嚷给这群能活动的尸体争取尊严。
那好办了,都去死吧然后死而复生。去矿区劳作再也不算什么死缓手段了,反正生前死后都能干,那就都去死吧。
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压榨从活人之间转移到活人和不死者之间。一开始所有人都打心底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可惜他们这种感觉来得太早了。
眼前的矿区是“整治”之后的矿区。在斯隆女士和男主所属的党派崛起的这些年,他们并没有执着于在上城区争权夺利,而是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下城、放在上位者时常忽视的虫豸身上。原因无他,“不死者”出现之后的几年中,人口增长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幅放缓了。那时生育率没有显着降低,是“死亡率”在提高。
问题是,谁在死?
没有死亡这回事了不是吗?多数人主张把“不死者”界定为,呃,反正不销户,挪到另一套登记系统里。按照学者专家的观点,没有真正的死亡这件事之后,更多人应该开始注重自己的生命体验,所以生育率反而先降低。
他们的出发点没有错,都是执行的问题。
问题出在对“不死者”的安置上。
倘若一个“不死者”有活人家属,那么他接下来是送去封冻,放在家里或者送出去干活,都由亲属决定。为了缓解人口暴增的可能问题,政府一开始就制定了新的税法,要求不服一定劳役的不死者亲属要缴纳一笔税金。劳役时间过后,送去封冻还要再付一笔专项费用。
这下好了,付不起钱的默认送去服劳役,服额外的劳役还可以抵掉封冻的钱。毕竟大家都有小家要过日子,房子里也放不下这老多人,不是吗?
至于服完所有劳役去哪里、怎么安置,等他们想起来的时候……或许他们也去服役了,或许他们不再想起来。
就这样,能用的不死者劳工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自然地成为了不死者。
斯隆女士说,不要剥夺普通人自然老去的权利。
她还说,不死者也应该获得基本尊严,而不是超期服役,直到彻底磨损,悄无声息地堆叠在地底。
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今上下城区之间的隔阂和所有人一直试图视而不见的问题。矛盾已经堆积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否则人类将彻底亡于“不死”的幻想。
她跳出来的时机太好了。上城区正在为减少的“高级”劳动力发愁,下城区的普罗大众陷入生前身后被压榨的恶性循环。双方都有痛点,双方都被戳中了心思,就都能容忍她言语上些微的激进与冒犯。
她说,解放生产力,根本目的是为了解放从事生产的人,而不是把压力从一方群体转移到另一方群体。
斯隆女士的上位是人心所向。就连张天心一开始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到底哪里不对呢?
直到下车到达指定的采访点,张天心还在纠结这个直觉传导出来的问题。他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关键……还是忽视了什么本应该能探索的东西?
他眯着眼睛,今天的阳光太好,好到有些过于刺眼了。距离男主现身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他或许可以溜个号去看看矿区实地的内部情况和宣传点契不契合,虽说他的职业道德肯定拗不过宣传需要,但是……
“警告!警告!请宿主迅速撤离至安全区域!”
张天心猝然看向手腕。
——这是第一次,系统以如此冰冷机械的声音,向他发出告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