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
张天心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他不太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种溺水、窒息,被恐惧当头一棒震慑住的感觉。
人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车祸的实时影像中受害者会僵立在原地不动,无法避开本可以躲开的车辆。他们僵直了,没办法处理信息过载,更无从指挥自己的身体——肾上腺素爆表了也不行。
张天心已经够有经验了,他能应对弹药袭击,也可以在丧尸潮中努力存活,但那种……那种直击灵魂深处,直接给大脑神经突触传播电信号的,并非具象的恐惧,他并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还好,玉维真来得很及时,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还坐在属于白袍神行者的位置,俯瞰下去,是模拟考核的试炼场。学徒们已经列队,正在听训。整座岛屿的负责人,也是学校的校长,唯一一个不那么神秘的黑袍,正在重申魔法师的职责,又宣读考核的流程,最后赞颂愿神的恩慈。
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记得……
他记忆力那是……
是什么?
张天心轻轻抬手,尽量不着痕迹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明明记得。
模拟考核就要开始了。
宫修明这一届参加考核的学徒大约有三十名。他们平均的修习年限已经到达了七年,被各自的监管者认定可以参与此次考核。这么多年来,他们长久地与外界隔绝,日复一日早起晚睡,背诵条例、虔诚祷告,在练习场中对练,完成监管者的培训任务。几年如一日,终于要到验收成果的时刻。
张天心想到了。
是从那一声轰鸣开始的。
他看到了色块。喷涌的色块,从半空中某个奇点开始,然后迅速爆发,五颜六色地侵染了整片天空,但又没有互相融合。高饱和、高明度的色块喧嚣地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接着……接着他……
他想起,他是个魔法学徒,在这个世界中他和宫修明认识得挺早,几乎是刚被投放没几天他们就结识了。也是在宫修明参加模拟考核时突然出的事,他记得他被什么东西注视着……一种噬人的视线,简直直击他的大脑皮层,那不是在看他这个人,而是穿透他的皮肤,在注视他的骨头、神经、心脏,注视他的五脏六腑。他们从一个麻痹人的幻境中出来,还身处在一个可以杀人的幻境中,不过只有他知道那是幻觉,因为他好端端坐在座位上,只是和一个随身精灵共感,在观看宫修明试炼的直播。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觉。
张天心看向自己的双手。
是的,当然是自己的手。他还记得那时握住自己法杖的触感。老实说他不太擅长魔法这种东西,与其让他对着某样东西念出一串特定的咒语,不如让他干脆把法杖抡起来当棍子用……他其实更喜欢,对,还是现在这样方便,他只需要双手合十,诚心地向某个神祈祷,即使他自己并不相信世界上有神存在,但是既然祈祷必然能获得回应,为什么不向他万能的神祈祷呢?
他到底是谁?是什么?魔法学徒?还是白袍?他在考核学徒?还是他自己就是一个被培养、被考核、被注视的……
他俯瞰着下方。
三十几个学徒在如此空旷的场地中只是一小撮,大多数学徒坐在远处的观众席上。他们拘谨、安静,尊崇权威,跟随着他们的监管者侍奉神明。
一个有着狂热信仰、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的主的人,会问出“我是什么”这个问题吗?
张天心苦笑了一下。
他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异教徒罢了。啊不,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那么,幻觉,又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他没什么心思继续看男主的试炼了,自从产生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他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身为黑袍,大多数时间即使和学徒接触,也没有人敢于正眼注视他。
难得在这种世界中体会了一把人上人的感觉,他的精神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刻更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
“宿主,你要提前退场吗?”
“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张天心站起身,往场地的出口走去。
玉维真应该会来找自己……不管这个世界中是不是幻觉,他是个活人,活生生、有体温,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一睁眼能看见他真是太好了。
他离开试炼场,走到建筑物背面的阴影里。
海拉鲁中央岛上绿意盎然。无论是他做学徒的那个岛还是他现在所在的岛,植被的类型、分布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大体辨认出几处树林的种类和分布,都一样。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脚下的草皮。
总感觉它们会突然猛烈生长然后缠住他的脚踝把他倒吊起来……张天心感慨自己真是在这里受尽折磨,下次再也不盼望特殊世界了——是的虽然他一开始嘴上说着不要,但是能使用魔法还是很兴奋嘛!当然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后悔了。
“清醒了吗?”
他听到脚步声,然后还是有一点稚嫩、萌萌的声线。mini版的玉维真出现在他的右后方,依然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巴的那一小块皮肤。
“好多了。”
“刚刚出了什么事?”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张天心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他有一种很诡异的知觉,对自己身处何处、身为何人充满了不确定。
或者这也是幻觉的一部分?
但是跟玉维真这么说合适吗?
“我觉得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是假的,岛屿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我眼前的你……是假的吗?
他的嘴张张合合,眼看玉维真的耐心告罄,终于吐出一句话。
“你有陀螺吗?”
996闻言噗一下从空中坠了下去,勾在张天心的兜帽边缘。
真不知道宿主怎么想的?语文分数一定很差吧!
“啊。”玉维真饶有兴致道,“我明白了……我可以给你弄一个出来。”
接着张天心居然真的看见他在他眼前施展魔法了……他又僵直了。在一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音乐中,眼前的人突然浮在空中——准确地说是悬空在一片莫名出现的拼贴彩色素材里,缤纷的波点排列流动,接着他从三维变成二维,变成一个充斥着浓烈色彩的剪影,从他原本斗篷塑造的黑色的阴影中脱出,接着身上的衣服也变化为一套,呃,这个风格和他真是南辕北辙但又……为什么他真的有魔法少年款制服啊?
无数的线条和阴影穿插在成片的色块和波点里,等张天心从视觉冲击中恢复,他发现自己在分泌生理性的泪水。
“我真服了。”他听见自己喃喃道,“好崩溃啊……”
他又看到那块石头了,和灵魂宝石和悲叹之种都不一样,它在这段拙劣的动画演示中与2d风格格格不入,表面浮凸起一些属于天然矿物的纹路。不知道是哪个策划给了玉维真颈间这块宝石一个大特写,成功使他的注意力从玉维真本人的身上挪开了。
“好了,陀螺。”
张天心突然很想问为什么他施法的前摇这么浮夸而漫长,只为了变出一个陀螺有必要吗?而且之前不是很抗拒别人知道他的派系、连问都不让问来着,现在又直白地在他面前展示,还是一个开阔、空旷,容易被人发现的场地?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他接过了那个陀螺。
那是一个石制的陀螺。
这个超自然体系世界有自己的因果律。或许在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奇幻作品中讲究因果和逻辑,不能凭空变出没有的事物、施法必须建立在存在物质的基础之上,而张天心亲眼见到,玉维真摘下那颗宝石合拢在手中——宝石没有消失,再度出现在他的衣饰上,而他的掌心,是一枚陀螺。
他想起来,其实自己可以直接对神祈愿降下这个玩意儿来着。
996又悄悄从他兜帽边缘爬到了他肩膀上。它刚刚联想到宿主要做什么,对他的猜测有些困惑。
人工智能通常不考虑己身的存在性问题,这会让它们瞬间崩溃……996只专注在那个陀螺上,想看它是否能验证宿主的猜测。
如果张天心想的是真的,那崩溃也无所谓了。
一人一统就这么盯着石头陀螺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玉维真冷冷道:“你不会抽的话可以一开始就说出来,我能抽得你和它一起旋转。”
张天心讪讪把东西放下退到一边。
“真要我抽?”
玉维真也没有真的生气。他此刻神情微妙,用眼神代替话语,询问张天心确定吗?
你确定吗?我可不知道我会不会对它的运动产生干扰?我可是个神眷着,被钟爱的……很可能一直被注视着的……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无有不可,你确定吗?
张天心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说,“本来以为……”
他直接向神祈求一个陀螺,那就会获得一个神力的造物——根据他的心愿塑造的。学徒代持神力给他变出陀螺,只要对方没有明晰的目的,这就只是一个陀螺。
该旋转时旋转,受到摩擦力迟早会停下的陀螺。
但玉维真不能真的动手帮他操作……人的行为一定有主观性,如果他被看到——如果……在看他呢?
“给。”
玉维真不知道从哪里递过来一根柔韧的藤鞭。张天心顺手接过,等看清它是一条原生态的藤蔓,立刻通体恶寒地打了个颤。
“行吧。”他咕哝道,“我倒要看看……”
他一扬手,地面已经被他用脚扫开一片空旷平地,落叶和断草堆在一旁,陀螺在清脆的鞭声中旋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