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情人节的夜晚之后,柏锦感觉自己仿佛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放大镜。她开始悄悄观察着星沉浦。
她观察她阅读时的姿态。以前的星沉浦,看书时习惯用左手食指轻轻敲击书页边缘。现在,这个动作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细微地摩挲纸张的角落。
她观察她用餐的口味。星沉浦向来偏爱清淡,对芹菜的味道尤其敏感,哪怕只放一点点也能察觉。而现在,柏锦几次故意在汤品中加入少许芹菜末,她却似乎毫无所觉,平静地喝了下去。
她甚至观察她睡着的模样。真正的星沉浦入睡后,会无意识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像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总会寻找热源,紧紧贴住柏锦。而现在身边的她,睡眠姿势过于规整,平躺着,呼吸均匀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
这些发现,单看每一颗都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轻易用“习惯改变”、“工作劳累”来解释。但柏锦一颗颗捡起,将它们串联起来,心中那根名为“怀疑”的弦,越绷越紧。
最让她心悸的,是星沉浦看向柏知予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母亲看女儿时那种天然宠溺的温情,而更像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在观察自己一项重要的“成果”。
柏锦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质问,想要撕开那层完美的伪装,但星沉浦总是能在她即将发难的前一刻,用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一句仿若洞悉她所有不安的温柔情话,或者一次对她父母和女儿生活细节的关切安排,将她的疑虑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
她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按照“最佳伴侣”程序运行的机器,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回应,都精准地踩在柏锦期望的点上。可正是这种毫无破绽的完美,让柏锦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真正的星沉浦,她的爱是炽热的、霸道的,会有占有欲爆棚时的失控,也会有吃醋时别扭的可爱,而不是现在这样,如同用标尺量出来的“深情”。
这种在怀疑与自我怀疑中反复煎熬的日子,终于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被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彻底打破。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图书馆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柏锦端着一壶星沉浦最爱的明前龙井,轻轻推开图书馆厚重的木门。
星沉浦正背对着她,站在一个高高的移动梯子上,伸手去取书架顶层一本厚重书脊烫金写着《全球罕见神经毒素图谱及解毒机制》的古籍。那本书放置的位置极高,而且旁边恰好有一盆绿植垂下的藤蔓稍稍遮挡。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脊的那一刻,也许是梯子微微晃动,也许是她的动作幅度稍大,那本沉重的大书竟突然从书架边缘滑落,直直地朝着柏锦的面门砸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思考。
也就在那一瞬间,柏锦清晰地看到,星沉浦的反应快得惊人。她的身体以一个极其巧妙且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后微仰,左手如电般迅捷伸出,不是去格挡,而是五指精准的手法,在空中稳稳地托住了那本厚重大书。
这套应对突发危险的反应模式,这个迅捷而特殊的徒手接物动作,柏锦曾经见过。
在大学期间,有一次她去实验室找舟自横,恰好目睹舟自横在整理高处的危险试剂时,一个不慎,试剂瓶滑落。当时的舟自横,就是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的身手和手法,在空中稳稳接住了那只装有腐蚀性液体的瓶子,避免了事故。
那个画面,因为其展现出的非同寻常的专业素养和冷静,曾给柏锦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星沉浦拿着那本书,从容地从梯子上下来,转过身,脸上带着她惯有的温柔笑容,似乎想为刚才这小小的意外解释什么。
然而,她对上的,是柏锦惨白如纸的脸庞,和一双充满了惊恐眼眸。
柏锦手中的茶壶,“啪嚓”一声,掉落在地毯上,温热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氤氲出浓郁却冰冷的茶香。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你....”柏锦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你...不是她...”
星沉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迅速恢复自然,她上前一步,试图像往常一样用拥抱来化解误会,声音依旧温柔:“锦儿,你怎么了?只是不小心...”
“别过来!”柏锦厉声喝止,声音尖锐得划破了图书馆的宁静。她再次后退,脊背抵住了书架,退无可退。她看着那双试图靠近的手。
所有的细节,所有被刻意忽略的异常,所有天衣无缝之下的细微违和,在这一刻,汇聚成那个她一直不敢深思的答案。
她看着对方那双努力模仿着星沉浦深情却在此刻泄露出了一丝属于科学家冷静审视意味的眼睛,一个苦涩到极致的笑容,缓缓地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不再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你是舟自横吧。”
不是疑问,是笃定。
星沉浦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立刻承认,反而用一种带着无奈和伤感的语气试图辩解:“锦儿,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是星沉浦。你是不是太累了,产生了幻觉?”
柏锦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悲凉。她看着对方,声音很轻:
“你不用再骗我了。”
“星沉浦她...不会用刚才那种方式接东西。那是你,舟自横,在实验室里常年训练形成的本能反应。”
“星沉浦她...看书时习惯敲手指,而不是摩挲纸张。”
“星沉浦她...讨厌芹菜的味道,一丁点都能尝出来。”
“星沉浦她...睡觉时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寻找依靠,而不是像你这样...规整得像一具标本。”
柏锦每说一句,舟自横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那层精心构筑的伪装,在如此长久陪伴的细节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最重要的是,”柏锦的声音带上了哽咽,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滑落,“星沉浦她...看知予的眼神,永远不会像你看一个‘完美作品’那样!那是她的女儿!她的骨血!她再冷漠,眼底深处也永远会有温度!而你...没有!”
图书馆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衬得室内气氛更加凝滞。
许久,站在光影交错中的星沉浦,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试图安抚的手臂。她脸上那模仿了数年的温柔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舟自横的冷静和疏离。
她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声线,那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冷和平静,虽然依旧顶着星沉浦的面容,但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已截然不同。
她看着柏锦,目光里没有了爱恋,没有了温柔,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