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文明共同体最高理事会总部,“望舒”顶层办公室。李洁站在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已重现生机的城市脉络。晨光为“新世穹顶”镀上一层淡金,空中穿梭的磁悬浮车辆如同律动的血管。作为最高理事,她每日需要权衡的事项,早已从五年前的生存危机,转向了文明复苏的漫长阶梯,资源分配、技术瓶颈、区域协调,以及那始终悬于头顶的、关于“墙”外世界的无声压力。
加密通讯的提示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这个频道的优先级极高,却极少响起。李洁眼神一凝,转身走回办公桌,按下了接通键。
光幕上出现了苏雪的面容,背景是晨曦之城的公寓。
“李姨。”苏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小雪,有什么事吗?”李洁语气平和,心中却已开始飞速盘算。任何来自那个方向的主动联系,都意味着平衡可能被打破,必须谨慎应对。
“我们……需要去一趟曙光之城,”苏雪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道明来意,声音清晰而坚定,“需要合法的身份和通行权限。”
“曙光之城?”
李洁微微一怔,眉宇间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那座位于南方、在重建序列中排在末位的边缘聚居地?资源匮乏,管理粗放,与晨曦之城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去那里做什么?苏雪和林羽刚刚归来,拥有着足以颠覆文明的力量,为何突然对那样一个地方产生了兴趣?
几乎是本能地,她的思维迅速与数据库中关于林羽的一切信息进行关联检索。林羽的家人!
是的,她当然知道。早在五年前,林羽和苏雪被首次列为SSS级通缉犯时,作为最高负责人的她,就曾亲自调阅并下令彻查过林羽的一切背景。父亲林建国,母亲周芳,妹妹林星……这些信息清晰地记录在案。当时的情报显示,这一家人在克诺斯舰队轰炸后幸存,被安置在……正是曙光之城。
但在那个时候,基于所有情报和逻辑推断,她以及整个“共命总署”高层得出的结论是:林羽已被地外未知生命体(当时尚未明确为虫族)完全控制或取代。那个名为“林羽”的人类个体,其意识大概率已经消亡,留下的只是一具被强大外星意识驱动的空壳。因此,对于他在人类社会的血缘亲属,出于避免打草惊蛇、引发不可控冲突以及……某种程度上的怜悯,总部并未采取任何接触或监控措施。在她当时的认知里,一个占据了人类躯壳的外星存在,怎么可能还会在意这具躯壳原生的、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家人?那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成为其弱点。
所以,这份关于林羽家人的档案,在完成初期评估后,就被标记为“低关联度”并封存了起来,几乎被她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直到此刻。
苏雪的请求,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这扇尘封的记忆之门,并带来了一个让她瞬间感到脊背发凉的全新推论——
林羽,似乎并不仅仅是被“控制”或“取代”那么简单!
如果他只是占据了躯壳的外星主宰,他为何要返回地球?为何在拥有火星后,还要以“林羽”的身份低调地生活在苏雪身边?甚至……为何此刻,他会想要前往那座破败的边缘之城,去见那对普通的人类夫妻和那个少女?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在逻辑上逐渐清晰的答案浮现在李洁脑海中:融合!
不是简单的夺舍,而是两种意识,虫祖的意志与人类青年林羽的记忆、情感乃至部分人格,发生了某种深层次的融合!诞生了一个既非纯粹虫祖、亦非纯粹人类的新存在!
这个新存在,继承了虫祖的冰冷理性与绝对力量,却也……保留了林羽对原生家庭的情感牵绊? 所以他才会对那家人“感兴趣”?不是出于战略考量,不是伪装,而是某种……源自这具人类躯壳本能的、连他自己可能都尚未完全理解的“亲情”驱动?
这个想法让李洁感到一阵眩晕。这完全颠覆了她对那位存在的底层认知!一个拥有情感弱点的神明,远比一个绝对理性的天灾更加难以预测!他的行为模式将不再仅仅遵循冰冷的宇宙生存法则,还会受到那些看似低效、无逻辑的人类情感的左右!
这解释了为何他对待苏雪的方式如此特殊,为何他会同意那些看似毫无效率的“人类生活体验”。这一切,并非伪装或观察,而是他内在融合后产生的真实需求!
就在李洁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另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属于“旧时代”的标记,也伴随着对林羽背景的回忆,猛地跳了出来——全球SSS级通缉令!
那份由她亲手签署,针对林羽和苏雪的、象征着人类文明最高级别敌意和恐慌的档案!
一瞬间,李洁的表情管理几乎失控,一种混合着极度荒谬、历史嘲讽感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恼的情绪,如同电流般穿过她的身体。这简直……太滑稽了!她,地球文明的最高理事,正在与通缉令上排名第一的“恐怖分子”进行加密通话,而对方正平静地,或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向她申请“合法”身份,以便去探望他,或者说,他这具身体的家人!
这份通缉令,在五年前那个信息混乱、危险降临的背景下,是基于当时最佳判断做出的无奈之举。但随着真相层层揭开,尤其是意识到林羽(或者说新生的融合体)所代表的并非单纯的毁灭,以及他展现出的、能够决定文明存亡的力量层级后,这份通缉令早已失去了任何实际效力,成了档案库深处一个无人敢提及的、象征着一个错误认知时代的尴尬存在。
为什么林羽和苏雪能安然返回地球,甚至在晨曦之城活动而未触发任何警报?
原因在于李洁的未雨绸缪。从她确认林羽真实身份并与之达成初步“默契”(或者说被迫接受其存在)的那一刻起,她所做的首要事项之一,就是动用最高理事权限,将林羽和苏雪的所有相关信息,包括那份早已过时的通缉令,全部纳入了SSS级绝密档案,并设置了连她自己都需要特殊密钥才能完全访问的顶级屏蔽和逻辑锁。
在全人类的所有常规及秘密数据库层面,关于林羽和苏雪的通缉信息依然“存在”,但任何低于她本人权限的查询,都会被系统自动拦截、记录、并向她个人发出最高警报,同时对外返回“信息不存在”或“权限等级不足”的结果。这既是一种保护(避免像克里夫那样的蠢货因查到通缉令而引发不可预测的冲突),也是一种绝对的控制(将所有相关信息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权柄之下,避免泄露引发全球性恐慌)。
所以,通缉令并非消失了,而是被她用最高权力“隐藏”了起来,成了只有她才能看见和操作的“皇帝的新衣”。如今,这件她自己织就的“新衣”,却被当事人(或者说,当事人之一)亲自提起,要求“脱下”。
李洁迅速压下内心的波澜,强迫自己回归冷静的理事角色。清除通缉令在技术上对她而言易如反掌。真正的关键,早已超越了这份档案本身。在于:
确认动机:林羽此次曙光之城之行的真实目的,是仅仅确认家人安危,还是会有更进一步的互动?这种基于“人性”的举动,会对他未来的决策产生何种影响?
评估风险:一位情绪可能受人类亲情影响的主宰,进入一个管理相对薄弱的边缘区域,会引发何种连锁反应?
争取利益:每一次“配合”,都必须换取相应的、对地球文明有利的筹码。这是维系这脆弱平衡的不二法则。
她没有在通缉令这个历史问题上纠缠,那只会显得愚蠢。她直接将问题提升到战略层面,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权威:“我理解。最高权限可以解决旧档案的问题。但作为最高理事,我需要评估这次行程可能带来的系统性风险。曙光之城体系独立且敏感,任何异常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关注和内部动荡。” 她巧妙地将“配合请求”转化为“需要理事评估风险的事项”,瞬间夺回了对话的主导权。
【影响会被控制在最低限度。】林羽那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直接介入对话,【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一个数据:月球遗迹‘虹吸点’的次级能量导管存在结构性谐振弱点,坐标(delta-7, theta-3)。修正后可提升至少百分之十五的能量传输稳定性,避免下一次周期性衰竭。】
李洁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是林羽。他没有现身,但声音本身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洁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声音让她无法控制地回想起那个如同梦魇的时刻:指挥中心瞬间陷入绝对黑暗与死寂,神只临渊,威压如实质。那次直接降临,是对她失职的警告,也是绝对力量的展示。
但此刻,他选择了通讯。
这个选择本身,蕴含了丰富的信息。他没有再次以碾压之势降临,迫使她屈服,这意味着他暂时认可当前由她维持的秩序,愿意以一种相对“文明”的方式进行交涉。这并非示弱,而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带有某种试探意味的克制。或许,这也是苏雪的影响?
而且月球能量传输的周期性衰竭,正是“火种计划”当前最致命的技术瓶颈,专家组耗费无数心力却进展甚微。林羽轻描淡写指出的,正是问题的核心要害!这个信息的价值,根本无法用两个身份权限来衡量。这不仅是交易,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展示:他依然掌控着人类渴求而不得的关键知识,并且愿意用它来交换一些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便利。
这让她更加确信,曙光之城之行,对这个融合了人性的主宰而言,意义非凡。
“……可以。”李洁没有任何犹豫,这笔交易对地球文明有利。“身份信息与全域通行权限会在十分钟内准备完毕,有效期七十二小时。我希望……一切平静。”
【可以。】
通讯干脆利落地结束。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空气净化系统发出微弱的嗡鸣。李洁靠在宽大的座椅上,感觉比处理完十场紧急会议还要疲惫。这次看似平静的通话,其背后蕴含的信息量和潜在冲击,远超一场星际战役的简报。
她不再犹豫,立刻启动最高权限,指令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出去。那份象征着过去认知错误的SSS级通缉令,在数据海洋的底层被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组完美无瑕、权限直通最高理事会的新身份档案。
同时,她以最高加密等级,向直属内务部门下达了一条指令:对曙光之城启动“静默守望”预案,监控等级提升至(观察),重点关注目标区域(b-17公寓周边)一切动态,但严禁任何形式的主动干预、接触或靠近,所有信息直接向她一人汇报。
她不知道这场因“人性”而起的千里之行,最终会导向何方。是更深的情感羁绊,还是无法预料的冲突?一个开始在意家人死活的神明,对这个世界而言,究竟是更大的幸运,还是更深的不幸?
李洁走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她誓死守护的城市。与神同行,如履薄冰。而如今,这冰层之下,似乎又涌动起名为“人性”的暗流,让前路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吉凶难测。她所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权柄,在这诡异的平衡中,为人类文明,争取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