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与赵云回到下榻的“悦来”客栈时,夕阳的余晖正将客栈的檐角染成一片暖金色。
他与荀攸在客房内刚落座不久,刚简略说了几句长安城内的见闻与那卖身葬父的插曲,便听得门外传来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是典韦回来了。
然而,令凌云微感诧异的是,典韦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其身后竟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是方才在街角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典韦迈入房内,先是抱拳行礼,随即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有些窘迫地挠了挠他那光溜溜的硕大头颅,脸上带着几分罕见的无奈与笨拙。
瓮声向凌云禀报道:“主公,俺按您的吩咐,寻了处城西还算清静的义冢,帮着这姑娘将她父亲用新买的薄棺好生安葬了,也立了块像样的木碑。”
“可……可这后事一办完,俺让她自行离去,这姑娘却说什么也不肯,死活非要跟着俺来见恩公您一面,说是要当面叩谢……俺……俺这嘴笨,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只是掉眼泪,俺……俺实在没法子……”
他勇冠三军,面对刀山火海也不会退缩半步,但应对这等柔弱女子以泪洗面、执拗不屈的场面,却显得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女子,此刻显然已稍作整理,洗去了满脸的泪痕与尘土,虽然依旧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裙,但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已完全显露出来。
她怯生生地立在典韦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里,仿佛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
见凌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连忙轻移莲步,越过典韦,再次在凌云面前盈盈拜倒,身姿柔弱,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恩公在上,请再受小女子邹晴一拜。恩公仗义疏财,使亡父得以入土为安,此恩如同再造,重于泰山。”
她抬起螓首,露出一张虽然苍白却精致得令人屏息的脸庞,那双刚刚哭过、犹自带些红肿的杏眼中,此刻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光芒。
“恩公仁厚,言道不必卖身。但恩公可知,小女子如今已是举目无亲,天地虽大,却再无片瓦遮头,寸土容身。”
“若恩公不肯收留,小女子一个弱质女流,身无长物,在这乱世之中,结局无非是受尽凌辱而死,或是自行了断,追随亡父于九泉之下……。”
“如此,反倒辜负了恩公今日相助之恩,也枉费了父亲拼死带我逃出绝境的苦心。求恩公……给小女子一条生路!”
她的话语到最后,已带上了凄楚的颤音,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再次滑落,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视死如归的神色,让人毫不怀疑,若被拒绝,她真的会走上绝路。
凌云看着她那决绝中带着无限哀婉的眼神,心中亦是轻轻一叹。
这世道便是如此,有时给予希望,若不能给予彻底的庇护,那希望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的毒药。
一个拥有如此容貌的孤女,在这混乱的长安城中,无异于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他放缓了语气,温言道:“邹姑娘,你先起身说话。并非我不愿相助,实在是我等此行身负要务,前途艰险,吉凶未卜。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恐有诸多不便,风波险恶,更怕……耽误了你的终身。”
那女子——邹晴,听到凌云称呼她“邹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却并未起身,反而将姿态放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恩公!小女子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能追随恩公左右,便是为奴为婢,洒扫庭院,浆洗衣物,烹茶煮饭,什么粗活累活,我都愿意做,绝无怨言!”
“只求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免于流离失所、受人欺凌之苦。恩公今日若不肯收留,小女子……小女子便长跪于此,直至恩公回心转意,或是……或是血溅阶前,以全孝义!”
她的话语字字泣血,句句含悲,那份执拗与刚烈,与她柔弱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凌云知她心意已决,若再强行驱赶,以此女外柔内刚的性子,恐怕真会酿成悲剧。他沉吟片刻,决定先问清底细,便开口道:
“你既执意如此……也罢,你先起来回话。我还不知你具体身世,为何会从凉州流落至这长安城中?”
邹晴见凌云语气松动,不似方才那般断然拒绝,眼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她依言稍稍直起身子,但仍跪在地上。
开始哀婉地述说自己的身世,声音如同秋夜寒蝉,带着无尽的凄凉:“回恩公话,小女子姓邹,名晴。乃是凉州武威郡姑臧人氏。”
武威郡?姑臧?姓邹?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几块关键的拼图,瞬间在凌云脑海中碰撞,激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他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茶杯,借抿茶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动,示意邹晴继续。
邹晴神色黯然地继续述说,语带哽咽:“家中……家中原本在姑臧城内,经营着一家祖传的小小客栈,名唤‘客安栈’。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父母慈爱,家中和睦,靠着客栈收入,倒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她眼中流露出对往昔温馨时光的追忆与痛楚,“可谁知……去岁黄巾乱起,天下震动。虽然朝廷大军很快便将主力剿灭。”
“但……但各地溃散的败兵、以及趁乱而起的土匪流寇,却如同蝗虫过境,四处烧杀抢掠……我们姑臧城,也未能幸免。”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深深的恐惧,“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败兵,凶神恶煞地冲进了城里,见店就抢,见人就杀……我们家的‘客安栈’也被他们……抢掠一空。”
“还放了一把火……父亲带着我,还有母亲……我们从后门拼死逃出,母亲她……她在混乱中为了护着我,被流矢……”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缓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道,“父亲带着我,九死一生,一路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想着来长安投奔一位多年未联系的远房舅父,希望能有个安身之处。”
“可……可我们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到了长安,四处打听,才得知……才得知舅父一家,也在之前的兵乱中……全家罹难了……”
巨大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让她几乎说不下去,“父亲本就年事已高,又经历了家破人亡、长途奔波的折磨,得知舅父噩耗后,悲愤交加,一病不起……我们带来的些许盘缠早已用尽,我……我求医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他……他……”
最终的结局,已无需她再言说,那无声的痛哭和瘦削肩膀的剧烈颤抖,说明了一切。
凉州,武威,姑臧,姓邹,容颜绝世,家逢巨变,孤苦无依……宛城之变!张济之妻!邹氏!
这一连串的信息,如同道道闪电,在凌云的脑海中劈开了一片雪亮!
一个在后世某款风靡一时的三国策略游戏中,因其特殊事件而几乎成为某种“红颜祸水”代名词的 Npc 形象,猛地、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个导致曹操在宛城损兵折将、痛失爱将典韦与长子曹昂的绝色佳人,邹夫人!
卧槽?!不会这么巧吧?!
凌云心中刹那间如同有万马奔腾,惊涛拍岸,脸上虽然凭借着强大的定力维持着古井无波的平静,但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目瞪口呆,拿着茶杯的手指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这……这路边随手救下的、卖身葬父的孤女邹晴,难道真的就是历史上那个引得曹操与张绣叔侄反目、间接导致典韦命丧宛城的邹氏?!
时间线……似乎对得上!她如今正是少女年华。地点……从凉州武威逃难至长安,完全符合逻辑。
相貌……国色天香,我见犹怜,正是眼前这般模样!而且,她自称邹晴,历史上那位邹夫人之名虽不显,但“晴”字倒也符合……
典韦!典韦现在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边!而历史上,正是因为曹操贪恋邹氏美色,才导致了典韦的悲剧结局。
可现在,这个原本可能引发巨大风波的女子,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还苦苦哀求着要跟随自己?!
这……这该死的、诡异的命运齿轮,到底是怎么转的?!
凌云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凝滞,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保持面色的如常。
是历史的惯性在作祟?还是纯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
他看着眼前这个跪伏于地、命运多舛到了极点的少女,再联想到她原本可能(如果按照他所知的某些历史或演义轨迹发展)引发的那一连串血腥后果和英雄悲歌,心情复杂纠结到了极点,仿佛打翻了五味瓶。
收下她?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而且于情于理,也确实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最终可能走向那个香消玉殒或是引发祸水的结局。
不收?于心何忍?见死不救,非丈夫所为。况且,若她真是那个关键人物,让其流落在外,是否又会像一颗不受控制的石子投入历史的池塘,激起无法预料的涟漪和变数?
一直静坐旁听,观察着凌云神色的荀攸,见他目光闪烁,沉吟不语,以为他是在权衡收留此女可能带来的麻烦与道义之间的取舍。
便适时地轻声开口,语气平和地提醒道:“主公,邹姑娘身世确然可怜,令人扼腕。如今她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在这乱世之中,若放任不管,恐怕……结局难料。”
“我等待有女眷随行(指后续可能安排),若邹姑娘不介意路途辛苦,暂时安置于内眷之处,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给予庇护,亦无不可。”
“待到了洛阳,或日后返回朔方,再根据情况,为她寻一稳妥安身之处,或是许配一可靠人家,使其终身有靠。如此,既全了主公的仁义之心,亦是一桩莫大的功德。”
荀攸这番理智而充满善意的话语,如同清泉流入心田,将凌云从纷乱复杂的思绪漩涡中拉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因“历史预知”而产生的荒谬感与震动。
无论她是不是历史上那个邹氏,无论未来会如何,眼前的她,首先是一个刚刚失去所有亲人、走投无路、需要庇护的可怜女子。而自己,也绝非那个会在关键时刻被美色所迷、因小失大的曹操。
他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在邹晴身上,那目光中已没有了之前的犹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决断。他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却带着应允的力量:
“既然如此,你便暂且跟着我们吧。我会安排你随行,与内眷一同安置,不必执着于为奴为婢,只当是同行之人,相互照应便是。”
邹晴闻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仙音,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坚强。
她喜极而泣,再次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咚”的声响,声音哽咽颤抖,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收留之恩!邹晴……邹晴必当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恩公大恩大德!此生此世,绝不敢忘!”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落,这次,却是希望的泪水。
她终于在这茫茫人海、冰冷世道中,抓住了一根坚实的救命稻草,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遮蔽风雨的港湾。
然而,她丝毫不知,此刻收留她的这位年轻恩公,内心深处正因为她那熟悉的姓氏、籍贯与绝世容颜,掀起了怎样一场关乎命运与历史的惊涛骇浪。
冥冥之中,某些既定的轨迹,似乎就在她这一跪一谢之间,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偏转了一个微妙而不可预测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