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天阁深处,那片超脱时空、唯有法则永恒流转的虚无之境。
世王的身影笼罩在朦胧而浩瀚的光辉之中,静立于中央那尊最为宏伟的石像之上。会议已然结束,其他几位阶主的身影早已化作流光散去,回归各自的领域。唯有他,依旧停留在这片寂静之中,周身光辉缓缓流转,仿佛与这方天地的本源韵律融为一体。
他那超然物外、仿佛蕴含宇宙生灭的意志,并未沉浸在方才会议的议题之中,也未推演诸界平衡的宏图。而是……落在了一道纤细的、已然陷入沉睡的月白身影之上。
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了静水湖深处,水玲珑宫那方水玉平台之上,落在了被水清漓小心翼翼安置在榻上、正被温和水灵之气滋养着的默身上。
看着那张苍白、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恬静睡颜的脸庞,世王那永恒平静、如同古井无波的心湖,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沉思的涟漪。
(这丫头……)
一道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深意的意念,在世王的意志核心中缓缓流淌。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时光长河都仿佛刚刚开始流淌的年代。
他想起了那条位于人类世界边缘、清澈见底、却灵气稀薄的小溪流。水清漓因感知到一丝微弱却奇异的水灵波动而驻足,然后,从溪边的鹅卵石滩上,捡回了一个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人类女婴。那婴孩瘦小、孱弱,与仙境的生灵相比,脆弱得如同朝露,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在当时看来,这举动近乎无意义,甚至有些……多余。
然而,水清漓将她带回了禁忌之地。
后来,因缘际会,那人类女婴有幸聆听了乐公主乐音涤荡心灵的仙音,竟激发了体内潜藏的一丝灵性,褪去了凡胎,化作了仙灵之体,成为了后来的默。
但她的成长环境,却并非仙境那些祥和明媚的仙山福地,而是……禁忌之地!是法则混乱、能量狂暴、充斥着毁灭与新生的试炼场!是他世王执掌的、连寻常仙神都不敢轻易踏足的绝对禁域!
是他,和水清漓,亲眼看着这个捡来的小丫头,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磕磕绊绊地长大。是她,跟着他们,见识了星辰寂灭、法则崩坏的景象;是她,在他们的注视下(有时甚至是刻意安排的磨砺下),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挣扎,领悟力量的运用与生存的法则。
是他,亲自教导她认识这世间最本质的毁灭与新生之力,让她明白力量的残酷与必要。是水清漓,手把手教会她掌控水流,让她理解水的柔韧与冰封万物的决绝。银尘、雾孀、震、武神凌……幕天阁的每一位,或多或少,都曾在她成长的道路上,留下过或深或浅的印记,或许是随手点拨,或许是冷眼旁观下的考验。
她的童年、少年,乃至很长一段青春岁月,都是在禁忌之地度过的。她呼吸的空气,弥漫着法则碎片;她聆听的声音,是星辰运转的轰鸣与能量潮汐的咆哮;她所见所闻,是仙境最底层、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法则面貌。
按理说,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应该如同禁忌之地本身一样,冷漠、强大、遵循着最原始的弱肉强食法则,视情感为累赘,视温情为虚幻。她应该成为他们最合格的“作品”,一个缩小版的、合格的“禁忌之地”住民。
但……她为何没有?
世王的意志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这困惑,并非源于不解,而是一种……探究。
这丫头,明明是他们看着长大、亲手教导出来的。她的骨子里,烙印着禁忌之地的印记,拥有着不逊于任何仙境天骄的坚韧与力量。面对敌人时,她可以如他们一般冷酷果决,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无论是之前处置“幽墟”,还是方才震慑梦艺,她都展现出了足以匹配其身份与力量的魄力与手腕。在需要的时候,她比谁都清楚力量的本质是支配与毁灭。
可偏偏……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她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会没大没小地扯着水清漓的袖子撒娇,会狡黠地算计着怎么从银尘姐姐那里“顺”走好看的星尘,会好奇地围着薇楚箬姐姐研究那些奇特的微生物,甚至会壮着胆子跟武神凌插科打诨。她是水玲珑宫的开心果,是幕天阁沉闷气氛中一抹跳动的亮色。她会因为水清漓一句平淡的回应而雀跃半天,会因为世王偶尔流露的一丝纵容而偷偷得意,会记得每一位兄姐的喜好,送上些看似不起眼、却充满心意的小玩意儿。
而这一次,她更是“傻”到了极致。竟然会用那种近乎“透支”自身的方式,去为他们进行一场……他们其实并不那么需要的仙力补给。
这种“傻”,这种“纯粹”,这种……向阳而生的本能,究竟从何而来?
她就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饱经风霜的雪莲,根茎深深扎在冰冷坚硬的岩石(禁忌之地)之中,汲取着严酷环境带来的坚韧与力量,但绽放出的花朵,却依旧洁白无瑕,向着那稀薄却存在的阳光,展露出最柔软、最温暖的内里。
世王的意志,缓缓扫过默沉睡的身影,仿佛在审视一个有趣的、违背了常理的“奇迹”。
(是因为……她最初的那一点‘人性’未泯吗?) 是因为她并非天生地养的仙灵,而是由人类转化而来,所以灵魂深处,始终保留着人性中对温暖、对联结、对“爱”与“被爱”最原始的渴望?
(还是因为……乐音的那一曲仙音?) 那洗涤灵魂的仙音,是否在她化仙的那一刻,在她纯净如白纸的心湖上,种下了一颗向往美好与和谐的种子?
(亦或是……) 世王的意志微微停顿,(是我们……纵容出来的?)
是因为水清漓那看似冰冷、实则无底线的庇护?是因为他世王偶尔流露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宽容?是因为银尘、雾孀他们,在漫长冰冷的岁月中,不知不觉地对这抹不一样的色彩,产生了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珍惜?
或许,都是。
这丫头,就像一束光,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他们这片永恒的、灰暗的禁忌之地。他们起初或许只是觉得新奇,或许是因为水清漓的缘故,便默许了她的存在。而她,却凭借着那份源自本性的温暖与坚韧,一点点地融化着周围的冰层,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这些早已习惯了孤寂与强大的存在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她带来了他们从未有过的感受——那种被纯粹地依赖、被笨拙地关心、被毫无保留地信任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涉及利益,不关乎力量,只是一种简单的……羁绊。
这种羁绊,对于执掌毁灭与新生的世王而言,陌生而……奇特。它无法增强他的力量,无法助他领悟更高的法则,甚至可能成为一种“弱点”。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排斥。反而……有些习惯了这束光的存在。
甚至,在方才会议中,感受到那缕细微却持续的滋养之力时,他那颗仿佛与宇宙同寂的心,竟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暖意。
(向阳而生……么?) 世王的意志中,那丝沉思的涟漪缓缓平复。光辉依旧朦胧,看不清任何表情。
他并不理解这种“向阳”的本能,但这并不妨碍他……接受这份由她带来的、不一样的“色彩”。
或许,正是因为她这“矛盾”的特质,才让她显得如此……独特而珍贵。
看着水清漓那般小心翼翼地守护在榻边,世王那超然的意志中,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与淡淡的欣慰?
(罢了。) 他心中默然。(既然清漓选择了她,而她……也确是如此。)
(那便这样吧。)
这束无意中照入禁忌之地的光,既然无法驱散,那便……让它存在着吧。至少,这万年不变的冰冷秩序中,也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温度。
世王最后“看”了一眼静水湖的方向,周身的光辉微微荡漾,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彻底融入了这片虚无之境,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永恒的法则,在寂静中流转。
而静水湖畔,水清漓依旧守在榻边,指尖流淌着温润的水灵之气,滋养着沉睡的人儿。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默恬静的睡颜,那万载寒冰之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温柔,悄然蔓延。
这株生长于禁忌之地的雪莲,或许永远无法改变那冰封的岩壁,但她绽放的温暖,却真实地……触动了岩壁深处,那亘古的冰冷。
而这,或许便是她存在的意义,也是他们……默许甚至纵容她“向阳而生”的,最深层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