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的亡命奔逃，人困马乏。
项羽率领着不足两万的残兵，终于抵达了乌江岸边。浑浊的江水滚滚东流，对岸的景色模糊可见，那曾是他们的起兵之地，如今却仿佛隔着天堑。
由于起兵顺利，一路势如破竹，项羽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兵败如山倒的一天，自然也未在乌江准备任何退路。江面空旷，不见片帆只筏。此刻若想就地取材，砍伐竹林制作渡筏，已是痴人说梦——秦军的先头骑兵已然在不远处列阵，黑色的旗帜如同死亡的阴影，牢牢锁定了这支穷途末路的军队。
无奈之下，项羽只得命令残存的士卒依托江岸，利用地形，匆匆搭建起简陋的防御工事。每一个楚军士卒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恐惧以及一丝绝境中的茫然。
秦军主力已然抵达，在南郡郡守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内，蒙毅向赵信请示：“大王，楚军已成瓮中之鳖，士气低落，是否即刻发起总攻，一鼓作气将其全歼？”
赵信刚刚卸下染血的甲胄，正用湿布擦拭着脸颊上的血污和尘土。连续的高强度行军与那场势均力敌的恶战，即便强如他，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急。传令下去，全军埋锅造饭，让将士们好生休整，饱餐一顿。项羽已是笼中困兽，插翅难飞，不必争这一时半刻。待一个时辰后，再行进攻。”
蒙毅领命而去。秦军大营很快升起了袅袅炊烟，士兵们得以短暂喘息，补充体力。
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将至，进攻的号角即将吹响之时，几名斥候飞马来报，神色间带着困惑与蹊跷：
“启禀大王！前方观察，楚军阵中异动！他们……他们正在自行砸毁锅釜碗盏，并将仅存的粮草辎重堆积起来，放火焚烧！烟雾冲天，不知是何意图！”
“砸锅焚粮？”
赵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继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破釜沉舟？项羽啊项羽，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刚烈决绝，想以此激发士卒的死志吗？”
他在帐中踱了两步，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历史上的垓下之围，除了破釜沉舟，不还有……
赵信停下脚步，脸上笑容更盛，对蒙毅吩咐道：“蒙将军，立刻去军中，挑选一批籍贯江东的士卒，要那些嗓门洪亮、会唱家乡楚地民歌的！人数越多越好，速去准备！”
蒙毅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赵信望向乌江方向，心中暗道：“你想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我就给你来个‘四面楚歌’，攻心为上！看你如何应对这直击软肋的一招。”
乌江岸边，简陋的防御工事之后，两万楚军残卒虽然疲惫不堪，脸上沾满血污尘土，但在项羽的命令下，依旧强打精神，排列成战阵。气氛悲壮而压抑。
项羽屹立阵前，尽管甲胄残破，身上带伤，但那股霸绝天下的气势仍未消散。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恐惧、或麻木、或决绝的脸庞，运足中气，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
“将士们！我大楚的好儿郎们！告诉我，你们……怕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绝境之中，谁能不怕？只是无人敢在这位霸王面前直言罢了。
“那你们可知！”
项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疯狂。
“我为何要令你们砸碎锅釜，焚尽粮草？！”
现场依旧沉默，只有江风呜咽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因为我们已无路可退了！！”
项羽仰天狂吼，声震四野，“前有追兵，后有大江！退，是死路！进，亦是死路！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为何不放手一搏，杀出一条血路来？！”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秦军也是血肉之躯，并非不可战胜！我楚人血管里流淌着先祖的勇武之血，何曾弱于他人？！”
“没有退路了！唯有不怕死的人，才配在这修罗场上活下去！相信我项羽，跟随我项羽，让我带领你们，杀出这片绝地！用秦军的鲜血，浇灌我们回家的路！”
“杀——！！！”
这一番蕴含了极致悲愤与决绝的战前动员，如同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楚军士卒心中残存的血性与斗志！低落的士气被强行拉升，求生的欲望与决死的意志交织在一起！
“杀！杀！杀！！”
两万楚军发出的怒吼，汇成一股惨烈的声浪，竟暂时压过了江涛之声！项羽看着重新燃起战意的军队，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带着一丝狰狞的笑容。有此军心，他自信能撕开秦军的包围！
然而，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下达冲锋命令的刹那，一阵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歌声，顺着江风，飘入了他的耳中。
“什么声音？！”
项羽眉头一皱，凝神细听。那歌声有些熟悉，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全军肃静！！”
为了听清，项羽下意识地下达了命令。他或许未曾料到，这将成为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随着楚军阵营安静下来，远处的歌声逐渐变得清晰。那不是一个人的吟唱，而是成千上万人汇聚成的合唱！歌声婉转悠扬，带着浓浓的哀愁与乡思，旋律古朴而熟悉——正是楚地的民歌！歌声从秦军阵营的方向传来，起初是一处，随即是四面八方，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回荡着这令人魂牵梦绕的乡音。
“是……是楚歌？！”
项羽闻声，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当场。那熟悉的曲调，瞬间勾起了他内心深处关于故乡、关于乌江、关于年少时光的所有记忆，铁石般的心肠也不由得为之一颤。
“糟了！！”
下一秒，项羽猛地反应过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霍然回头，看向自己的军队。
果然！方才还战意高昂、杀气腾腾的楚军士卒，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们脸上的疯狂与决绝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迷茫、哀伤与脆弱。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眼神飘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家乡的炊烟，看到倚门望归的父母，看到倚闾待子的妻儿……
每个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都被这乡音触动了。
“娘……儿子想你了……您身体不好，我不该出来的……”
一名年轻士卒眼眶通红，低声啜泣起来。
“我的娃儿……爹还没听过你叫一声爹呢……”
一个中年汉子抹着眼泪。
“秀娘……我对不住你，刚成亲就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又一个士卒丢掉了手中的长矛，抱头痛哭。
“造反……造反为了什么？当初要是老老实实种地，虽然苦点，起码一家人还能在一起……”
“秦人也好，楚人也罢，能活着，能和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啊！”
“项王……我，我不想打了，我只想活着回家……”
哭泣声、哀叹声、放下兵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迅速在楚军阵中蔓延开来。刚刚被项羽强行提升起来的士气，在这四面楚歌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混账！你们在干什么？！拿起武器！！”
项羽见状，勃然大怒，挺起霸王枪就要刺向一名丢弃兵器的士卒。然而，当他接触到那名士卒抬起的目光时，他举起的枪，却僵在了半空。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崇敬、狂热与誓死追随的坚定，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怨恨的……冷漠！
这种冷漠，比刀剑更让项羽感到刺痛和恐惧！他纵横天下，不惧千军万马，唯独害怕被自己誓死守护的楚人所背弃，被这些江东子弟所孤立！
“你……你们……”
项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们可都是楚国的子民！身上流淌着楚人的血！难道……难道要向暴秦屈膝投降吗？！”
“项王，”
那名被枪指着的士卒，竟鼓起了勇气，声音沙哑地说道。
“秦人、楚人，不都是要吃饭睡觉、娶妻生子的普通人吗？在秦治下，我们一样能活下去……”
“对！我们不想反了！造反就要死人！”
“项王，我们敬重您，不想与您为敌，您若非要打，就先杀了我们吧！”
“天命……或许真的在秦了……”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声音不大，却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击着项羽最后的信念。
“疯了！你们都疯了吗？！”
项羽狂怒地挥舞着长枪，状若疯魔。
“这是软弱！是背叛！你们忘了暴秦的苛政？忘了身上流淌的楚人之血了吗？！”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一片令人心寒的沉默，和无数道冷漠的目光。他手中的霸王枪重若千钧，面对这些曾经与他同生共死的江东子弟，他如何能狠心下杀手？
“天亡我大楚！非战之罪！非我项羽之罪啊！！”
无边的悲凉与绝望彻底淹没了这位盖世霸王，他仰面向天，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满含着不甘与痛苦的咆哮！
“卑鄙！无耻！赵信小人！你用如此下作手段，乱我军心，你不配为将！不配与我项羽为敌！！”
怒气与绝望无处宣泄的项羽，单人独骑，狂奔至秦军阵前百步之外，勒马停住，用尽全身力气，向着秦军大营的方向发出震天的怒吼与斥骂！
赵信策马缓步驶出大营，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远处状若疯狂的项羽。他运足气力，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虽不激昂，却字字如锤：
“下作？项羽，你领兵至今，莫非还天真地以为，战争只是单纯的武力比拼？为将者，统帅三军，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识天时，知地利，懂人心，方为帅才！你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刚愎自用，不通谋略，不明大势，一味逞强斗狠！”
赵信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嘲讽与不容置疑的断言：
“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看不透彻，你项羽，注定难成大事！今日之败，非天亡你，实乃你……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