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凌在医疗中心病床上度过的第四天,并非在宁静的康复中,而是在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弥漫于整个锈锚岛乃至周边空域的“不安”中煎熬。
那并非物理上的震动或能量读数异常,而是一种更原始、更难以捉摸的东西——仿佛星球本身正在发出一种低频的、持续不断的呻吟,一种源自地壳深处、渗透进每一个生命体骨髓里的细微战栗。
杨萤比他早一天恢复意识,此刻正坐在轮椅上,被苏茜推到了黄凌的病床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正对着悬浮在两人之间的光屏,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能量图谱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跳动着。
“不是单一源头,”杨萤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手指虚点着几个高亮区域,“全球范围内的地脉能量都出现了异常低频波动,幅度在缓慢但持续增强。频率模式……与数据库中任何已知的地质活动或能量潮汐都不匹配。更关键的是……”
她切换画面,显示出锈锚岛下方及周边区域的地脉能量流向动态模拟图。
只见原本如同温顺河流般稳定流淌的蔚蓝色能量流,此刻仿佛被无数无形的巨手在深处搅动,变得紊乱、滞涩,甚至在某些区域出现了短暂的、违背常理的“逆流”现象。
“……能量正在被大规模地、强制性地……抽取。”杨萤的语气凝重得如同铅块,“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技术手段,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存在’在星球深处苏醒,开始了它的……呼吸。”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茜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老隼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看似平静的天空,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深深的忧虑。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个被伊西斯称为“巨噬”,被阿雅感知为“地底最深黑暗”的古老存在,恐怕真的被“方舟协议”那撼动全球能量场的剧烈波动,从亿万年的沉眠中惊醒了。
而它的“呼吸”,仅仅是苏醒的初啼,就已开始影响整个星球的地脉平衡。
“阿雅怎么样了?”黄凌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
“还在深度昏迷,”苏茜回答道,“生命体征稳定,但晶石没有任何反应。
医疗组说她的身体似乎在……进行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深层代谢,像是在适应或者对抗着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响,一名通讯官送来了几份加急情报。
第一份来自风铃屿的老隼安插在西方星域的隐秘眼线。情报显示,新纪元商会并未因“痛苦使者”舰队的覆灭而彻底崩溃,其残存势力正在一个名为“铁砧星域”的工业废墟地带重新集结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似乎并未将主要精力放在报复锈锚岛上,而是派出了大量勘探船,疯狂地搜索着什么,其目标区域……指向了几个地脉能量异常波动最强烈的坐标。
“他们在寻找‘巨噬’?还是想趁着混乱,控制更多的节点?”苏茜皱眉道。
第二份情报则来自绿洲站的生态监测网络。报告指出,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内,全球范围内多个区域的深渊生物活动出现了异常
原本局限于深渊带或特定高辐射区的蚀骨种、噪波蝎等变异生物,开始成规模地、有组织地向幸存者聚集区迁徙、渗透,其行为模式不再是单纯的能量吞噬,更像是……在执行某种清场或侦察任务。
“它们也被‘唤醒’了,或者说……被‘驱使’了。”杨萤分析着数据,脸色难看,“有某种更上位的意志,在整合这些散兵游勇。”
第三份情报最短,却最触目惊心。来自一个位于南部星域、与同盟有零星贸易往来的小型浮空岛聚居地——“晨露镇”。情报只有一句话,伴随着一段充满干扰的影像碎片:
“地陷了……黑色的‘手’从下面伸出来……吞掉了整个镇子……救命……”
影像中,可以看到巨大的、由某种粘稠黑暗物质构成的、如同山峦般的“触须”破开大地,将整个浮空岛连同其上的建筑和生命,如同拾取沙砾般轻易地攫取、拖入无底的地裂深渊之中。
“巨噬”……已经开始主动捕食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病房。
他们刚刚付出巨大代价击退了来自人类的威胁,一个更加古老、更加恐怖、来自星球本身黑暗面的威胁,却已悄然张开了它的巨口。
“我们……该怎么办?”苏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对商会,他们尚可依靠技术、勇气和牺牲周旋。但面对这种如同天灾般、直接撼动星球根基的存在,人力显得如此渺小。
黄凌挣扎着想要坐起,杨萤示意他不要动。他靠在枕头上,目光扫过光屏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和影像,最终停留在窗外那片看似安宁、实则暗流涌动的天空。
“两条路。”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第一条,集结我们所有的力量,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幸存者势力,甚至是……商会的残部,共同应对‘巨噬’的威胁。这是我们作为星球上智慧生命的本能选择。”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继续说道:“第二条路……放弃地表,放弃我们熟悉的一切。利用‘方舟协议’的部分技术和我们掌握的节点坐标,寻找或者建造能够脱离星球引力、在深空长期生存的‘方舟’,保留文明的火种。”
两条路,一条是抗争,一条是逃亡。每一条都布满荆棘,前途未卜。
“商会残部不可能与我们合作!”苏茜立刻反驳了第一条路的部分可能性,“他们只会想着如何利用甚至控制‘巨噬’!”
“而建造‘方舟’……谈何容易?”老隼叹了口气,“资源、技术、时间……我们什么都没有。就算造出来了,又能带走多少人?这等于放弃了绝大多数幸存者。”
“所以,我们其实没有选择,对吗?”杨萤轻声说道,她的目光与黄凌相遇,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答案。
抗争,是唯一的路。不是为了虚无的胜利,而是为了生存本身,为了脚下这片伤痕累累却依旧承载着他们一切的土地。
“我们需要情报,需要了解‘巨噬’的本质、它的弱点、它的活动规律。”黄凌总结道,眼神重新凝聚起力量,“杨萤,集中所有资源,分析全球能量波动数据,尝试建立‘巨噬’的行为模型。
苏茜,联络所有尚存的同盟势力和中立据点,共享情报,建立预警网络,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制定撤离和防御预案。”
他看向老隼:“老隼,锈锚岛的重建和防御,就拜托您了。我们需要一个坚固的堡垒,一个能抵挡……至少是暂时抵挡那种黑暗侵蚀的据点。”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医疗中心深处,阿雅所在的方向。
“而我们需要阿雅醒来。她是唯一可能真正‘理解’并与那种存在进行某种层面沟通的人。”
命令下达,残破的锈锚岛再次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运转。只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敌人,不再是天空中的钢铁舰队,而是脚下这片孕育了他们、如今却可能吞噬他们的大地本身。
深渊已然初啼,而他们,必须在这绝望的岔路口,选择那条最艰难、却唯一通向未来的道路。
黄凌闭上眼,感受着那透过病床传来的、来自地壳深处的、越来越清晰的悸动。那不再是星球的脉搏,更像是……某种庞大无匹的、正在苏醒的巨兽的心跳。
他们的战争,远未结束。或者说,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