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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和”两个字,耗尽了乾龙最后的气力。话音落下,他整个人深深地陷进宽大的龙椅里,胸口剧烈起伏,发出了艰难的喘息。那身龙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空荡、落寞。

“老臣……”索铌格缓缓出列,对着龙椅深深一躬,花白的头颅几乎触到冰冷刺骨的地面,声音低沉而艰涩,“遵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乾龙那张灰败的脸上。“陛下,此去长安,如入虎穴狼窝。老臣斗胆,请赐专断之权。事急从权,若遇……若遇非常之请……”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寒冰般刺骨。

乾龙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腮边肌肉抽搐。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一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身为帝王的最后一丝尊严。

“谢陛下!”索铌格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当他直起身时,脸上已无半分表情,唯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与担当。他接过内侍颤抖着捧来的、象征议和使节身份的节杖,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条毒蛇。

……

长安京。

与盛京的酷寒死寂截然不同,初春的长安京,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喧嚣与生机之中。

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小贩的叫卖声、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车轮碾过的吱呀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

阳光穿透薄云,洒在宫阙的琉璃瓦和街市新糊的彩灯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丞相府门庭上那两道刺目的刑部封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却又被这汹涌的人间活气冲淡了几分肃杀。

养心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浓重的药味依旧弥漫,却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稀释了。

蒋毅半倚在巨大的龙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他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蜡黄,深陷的眼窝周围青黑未褪,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掌控全局的锐利。每一次呼吸依旧带着令人揪心的嘶鸣,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

高肃卿垂手侍立榻侧,鸦青色的官袍一丝不苟。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龙床上的帝王时,掠过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刚刚低声禀报完前线最新的态势:梁子令已遵照方先觉的帅令,率得胜之师返回并牢牢占据了已成一片焦土废墟的苏赫巴尔斯,如同楔入帝国与大金之间的一颗毒钉;方先觉本人则亲率中央军主力,与塞北郡的蒙恬大漠军团互为犄角,一边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断龙峡方向,巨大的压力让泽载残部龟缩不出,连最后一点突围的勇气似乎都已耗尽,另一边则严密地监视着大金可能的动向。

而大金方面,死寂得如同坟墓,直到今天清晨,外交部才收到八百里加急——大金首席军机大臣索铌格,已持节杖启程,赴长安议和。

“咳咳……没想到是……索铌格……这条老狐狸,亲自来。”蒋毅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棋手落子后的笃定。

他染着淡淡血丝的嘴角,勾起冰冷而疲惫的弧度。“肃卿,议和之事,朕……全权交付给你。方帅……咳咳……和蒙恬那边,朕已下旨,暂停攻势,勒兵待命。但刀……不能离手!要让索铌格……时时刻刻都感觉到……那刀锋……就悬在他主子的脖子上!”

“臣,明白。”高肃卿深深一躬,声音沉稳如山,“刀悬于项,其言自卑。陛下安心静养,臣定不负所托。”

蒋毅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殿外被阳光照亮的庭院,那目光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鞑靼的风雪,看到了苏赫巴尔斯的断壁残垣,也看到了断龙峡那片绝望的白色坟墓。

……

长安京,外交部的驿馆。

索铌格枯坐在冰冷的圈椅上,身上裹着厚重的貂裘,却依旧感觉不到任何暖意。窗外,长安京的喧嚣隐隐传来,更显得这驿馆死寂得可怕。他带来的副使和寥寥几名护卫,如同泥塑般肃立在角落,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案桌上,一盏清茶早已凉透,浮着几片僵硬的茶叶。索铌格的目光落在茶盏上,浑浊的老眼却毫无焦距。

长安京的繁华与生机,像一把软刀无声地切割着他的神经。这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声欢笑,甚至空气中飘散的食物的香气,都尖锐地提醒着他大金的惨败、草原的焦土和断龙峡里那数万在风雪与饥饿中挣扎等死的士兵。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没有召见,没有试探,甚至连一个够分量的帝国官员都未曾露面。只有驿馆小吏例行公事得送来饭食,冰冷而精致,如同供奉死人的祭品。

这种刻意的冷落,比任何疾言厉色的羞辱更让索铌格感到窒息。帝国在熬鹰。用这令人发疯的沉默,熬干他最后一丝锐气,熬垮他作为使节的心理防线。

副使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老大人,这……帝国究竟是何意?如此冷待,莫非……议和之事有变?”

索铌格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带有疲惫的锐光。“急什么?”他的声音十分干涩,“他们是在等。等断龙峡那边……最后的消息。等我们……自己先乱了方寸。”他枯槁的手指在椅扶手上敲了敲,“沉住气。记住,我们不是来乞降,是来……争取喘息之机!姿态可以低,但骨头……不能软!”

他闭上眼,不再言语。驿馆外长安京的市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每一刻的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泽载他们……还能撑多久?索铌格仿佛能听到风雪中绝望的哀嚎和战马被宰杀时凄厉的悲鸣。

直到第三天午后,外交部的官员才带着一张程式化笑意的脸,出现在驿站门口。

“索大人,久等了。高相有请,请移步外交部的正厅议事。”官员的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和冷淡。

索铌格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枯槁的脸上,所有疲惫和煎熬瞬间被压下,重新覆上一层如同千年冻土般的坚硬与沉静。

“有劳引路。”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

外交部正厅,庄严肃穆。

大堂两侧,帝国重臣按品级肃立。文官以新任副相(顶替何平之位)为首,武官则以帝国师团统帅蒙毅为首。人人面色沉凝,目光如炬,汇聚在堂下那个身形枯瘦的老者身上。无形的压力,弥漫整个大厅。

高肃卿端坐于主位之上。他并未穿象征宰相之位的紫袍,依旧是一身鸦青色棉袍,外罩半旧棉袄,脸上平静无波,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索铌格手捧节杖,在帝国群臣审视的目光中,缓缓行至大厅正中。他脊背挺得笔直,步履沉稳。他对着主位上的高肃卿,依照使节之礼,深深一躬,花白的头颅低垂,姿态放得极低。

“大金使臣,首席军机大臣索铌格,奉我主乾龙皇帝陛下之命,拜见帝国高相。”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字字清晰,不卑不亢。

高肃卿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贵使远来辛苦。赐座。”

有侍从搬来锦凳。索铌格谢过,却只坐了半边,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他双手将节杖置于膝上。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

堂上堂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大金老臣身上,等待着他代表战败之国,开出那必然充满屈辱的议和条件。

索铌格喉头滚动了一下,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绷紧。他知道,第一句话的分量。姿态必须足够低,才能为后续争取哪怕一丝微小的空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沉痛与恳切,打破了沉默:

“高相,诸位大人。此番兵祸,生灵涂炭,实非我主所愿,更不是两国黎民百姓之福。黑水河谷之役,是我大金泽载等将,贪功冒进,误判军情,以致……天威震怒,折戟沉沙。我主陛下,深深悔过,夜不能寐。今特遣老臣,持节前来,诚心祈和。愿……愿以金珠玉帛,赎其兵戈之罪,重订盟好,永息干戈。”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艰难地吐出最关键的一句,“但求……但求帝国天兵,暂息雷霆之怒,网开一面,允我断龙峡内……幸存的将士,一条……生路归途。”

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推给已无法辩驳的泽载等人,将乾龙塑造成被蒙蔽的“悔悟”之君,将议和的核心诉求,聚焦在断龙峡那几万残兵败将的性命上。这是索铌格反复权衡后,能想到唯一可能打动帝国,并为后续谈判争取底线的开场。

但,他话音刚落下,大堂内一片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呵斥,也没有胜利者的倨傲回应。只有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高肃卿端坐主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索铌格身上,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能看穿一切的洞悉。

索铌格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这种完全被看透、被无视的感觉,比任何疾风暴雨般的羞辱更让他感到寒意刺骨。

“呵……”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嗤笑,刺破了这死寂。

发出声音的是蒙毅。这位帝国师团统帅,身披=重甲,并未落座而是矗立在武将首位。他那张棱角分明脸上,此刻毫不掩饰地挂满了浓烈的嘲讽与不屑。嘴角冰冷的弧度,狠狠刮在索铌格的脸上。

“生路?”蒙毅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杀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厅!

“索铌格!你这条老狗!”蒙毅直接用手指向索铌格,声音炸雷般滚过,“收起你这套鳄鱼的眼泪!黑水河谷,我十万帝国健儿血染冰原!十万忠魂埋骨!他们向谁讨要生路?!你们大金的弯刀砍向我帝国子民的时候,可曾想过给他们生路?!”

他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郁的悲愤尽数倾泻:“赎罪?拿什么赎?!拿你大金那点破铜烂铁,就想抵我十万英烈的血海深仇?!还想让你们断龙峡里那群残兵败将,拍拍屁股滚回去?!做梦!”

蒙毅的咆哮如同惊雷,震得索铌格耳膜嗡嗡作响,也点燃了堂上大部分武将眼中压抑的怒火。一道道充满杀意的目光,狠狠刺向堂下那个枯瘦的身影。

文官队列中,也隐隐传来低低的议论和不满的哼声。蒙毅的话虽然粗粝,却道出了许多人心中的愤慨。

索铌格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枯槁的脸上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惨白。

他死死攥着膝上的节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身为大金首席军机大臣,何曾受过如此当面的辱骂?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让他当场失态。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将那口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乱!泽载他们的命,还悬着!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喉头滚动,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暴怒的蒙毅,死死投向主位上依旧平静的高肃卿。那眼神里,充满了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哀求。

“高相……”索铌格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颤抖,“两军交战,各为其主……阵前厮杀,死伤难免……此乃……天数。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断龙峡内数万生灵,亦是父母所生,妻儿所盼……若能止戈息兵,化干戈为玉帛,免去……免去这最后的屠戮,亦是……大功德。老朽……恳请高相,念在……苍生无辜……”他艰难地说着,试图用“苍生”来打动对方,声音里带着一种行将就木者的悲怆。

“蒙将军,”高肃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蒙毅的怒气和堂上的骚动。

他没有看蒙毅,目光依旧落在索铌格身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阵前厮杀,死伤难免?索大人此言,恕本相不敢苟同。”高肃卿的脸上依旧没有波澜,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道寒芒!

“挑起战端的,是你们大金!贪图帝国膏腴,妄图趁火打劫者,是你们大金!设下黑水河谷毒计,欲全歼我帝国柱石的,是你们大金!兵败之后,不思己过,反以‘天数’搪塞,以‘苍生’为质,妄图全身而退的,还是你们大金?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精准无比地刺穿了索铌格精心编织的悲情面具。

“败军之将,何来疆界?丧家之犬,何敢言勇?”高肃卿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如同天道裁决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砸在索铌格的心坎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想要议和?可以。”

他抬手,轻轻一招。侍立一旁的官员立刻躬身,将一卷早已备好的文书,恭敬地双手捧到高肃卿面前。

高肃卿并未展开,只是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压在那卷文书之上。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索铌格眼底。

“条件,只有两条。”

大堂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蒙毅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目光死死盯住那卷文书。索铌格更是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高肃卿的手指。

“其一,”高肃卿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中回荡,“鞑靼公国,自‘月牙湖’中线为界,一分为二。西鞑靼,划归帝国,设为西鞑靼行省。东鞑靼,仍归大金管辖。”

轰!

如同惊雷在索铌格脑中炸响!割地!而且是整整半个鞑靼!鞑靼虽非大金固有领土,但作为击败罗斯后新纳入的势力范围,扼守大金西北门户,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乾龙陛下耗费无数钱粮,才将其勉强纳入掌控!如今,竟要被帝国生生割去一半?!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高肃卿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声音依旧平稳,继续吐出那冰冷的字句:

“其二,大金赔偿帝国军费及抚恤,计白银……一亿两。分十年偿付,首年三千万两,不得拖欠。”

一亿两白银!

这个天文数字,狠狠敲在索铌格的心头!大金国库早已被连年征战和此次惨败掏空。

一亿两白银,分十年?这简直是敲骨吸髓!是要彻底榨干大金未来十年的元气!

“不可能!”一声凄厉的嘶吼,突然从索铌格身后响起!

这是一直强压着恐惧和屈辱的副使!他脸色惨白如纸,双目赤红,被这苛刻到极点的条件彻底击溃了理智,指着高肃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变形:“你们这是趁火打劫!是亡国灭种之策!我大金……宁为玉碎……”

“住口!”索铌格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暴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那几乎失控的副使,副使被索铌格眼中骇人的光芒震慑,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青,最终颓然低下头。

索铌格大口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他缓缓转回身,面向高肃卿,每一个动作都异常沉重。他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高肃卿,里面翻涌着屈辱、绝望、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高相……此等条件……苛刻……苛刻至极!割地赔款,形同……形同宰割!老朽……无权应允。可否……可否稍作宽容?我大金……愿奉上……”

“索大人!”高肃卿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般的冰冷,“此乃帝国底线,亦是陛下旨意。这里,不是讨价还价的市集。答应,则议和可成,断龙峡内贵国将士,可获生路。拒绝……”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索铌格惨白的脸,“则刀兵重启,一切……咎由自取。”

“哐当——!”

“高肃卿!”蒙毅的怒吼突然打断了高肃卿,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帝国的士兵在前线浴血厮杀!多少兄弟袍泽死在黑水河谷!死在鞑靼草原!尸骨未寒!你!你居然就坐在这里,轻飘飘地跟这老狗谈什么疆界划分?!什么白银赔偿?!还他妈十年?!”

他一步踏前,巨大的身形带着狂暴的压迫感,几乎要冲到高肃卿面前,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主位上依旧平静的宰相:“半个鞑靼?一亿两银子?这他妈就叫议和?!这叫施舍!叫打发叫花子!将士们的血!就这么白流了?!方帅的刀还没砍够!就该一鼓作气,踏平断龙峡!杀进盛京城!活剐了乾龙那条老狗!把整个鞑靼,不!把整个大金都插上帝国的战旗!那才叫痛快!那才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蒙毅的咆哮充满了铁血的杀伐之气和滔天的愤怒,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武将心中压抑的火焰!一道道炽热的目光投向高肃卿,充满了不解、质疑和强烈的战意!文官队列中也骚动起来,低声的议论如同潮水般蔓延。

“蒙帅所言极是!岂能如此便宜大金!”

“一亿两?十年?太轻了!当是打发乞丐吗?”

“就该打!打到乾龙跪地求饶!”

索铌格站在风暴的中心,感受着帝国武将们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怒火和杀意,心中却诡异地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内讧?帝国主战派对议和条件不满?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丝凄惶,对着高肃卿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哭腔:“高相!您看……贵国诸位将军……此议……此议恐难服众啊!我大金……实在是……”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长嘶,从大厅外刺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咆哮和议论!

一名身披黑色信使衣、风尘仆仆的骑士,连滚带爬地撞开守卫,直扑大厅!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和泥泞,眉毛胡须都结满了冰霜,脸色冻得青紫,嘴唇乌黑裂开,露出带血的皮肉。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亡命狂奔!

“八百里加急!苏赫巴尔斯!梁……梁将军急报——!”

信使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高肃卿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蒙毅也暂时压下了怒火,惊疑地看向那信使。索铌格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攥住了他!

“讲!”高肃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部分凝重。

信使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是带着某种残忍亢奋的神情,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沾满泥雪污秽的圆形包裹,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起!

“禀……禀高相!大金……大金遣秘使三人,持乾龙亲笔书信,欲穿越我苏赫巴尔斯防区,直奔……直奔断龙峡!被……被梁将军巡哨截获!”

信使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梁将军……梁将军令其缴械,那秘使头领……竟……竟口出狂言,侮辱陛下与方帅!梁将军……梁将军勃然大怒!”

信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梁将军……当场下令!枭……枭其首级!悬于苏赫巴尔斯城门之上!其……其随从二人,尽数斩杀!此……此乃首级在此!书信……书信在此!”

嘶啦!

油布被粗暴地扯开!

一颗怒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惊骇与不甘的人头,裹着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冰碴,骨碌碌地从包裹中滚了出来!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拖出一道粘稠的血痕,直直滚到了索铌格的脚边!那怒睁的、失去神采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索铌格!

正是索铌格留在盛京,深得信任心腹幕僚,此行本应是他与断龙峡泽载残部取得联络的最后希望!他怀中那份染血的、盖着乾龙私印的书信,也跌落在地,沾满了污秽。

“啊——!”索铌格身后那名副使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鸭,双眼翻白,直接吓得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湿痕,浓重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索铌格本人,就像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他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颗人头空洞的“注视”和梁子令那三个字在脑中疯狂回荡!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从索铌格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溅落在金砖上,溅落在他紫色的官袍上,也溅落在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上!他的身体,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老大人!”他带来的护卫魂飞魄散,哭喊着扑上去搀扶。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帝国群臣也被这血腥残酷的一幕彻底震住了!蒙毅脸上的怒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快意的复杂神色。文官们更是脸色煞白,不少人掩住了口鼻。

高肃卿端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扫过瘫倒呕血、面如金纸的索铌格,扫过混乱惊惶的大金使团。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已预见的闹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烈的血腥味中,高肃卿缓缓站起了身。他踱步走下主位,鸦青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地停在索铌格身前不远处,恰好挡住了那颗恐怖的人头。

他微微俯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条约文书。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雅。

然后,在索铌格涣散、绝望的目光注视下,高肃卿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那份染血的议和条约,如同拈起一片鸿毛。

他将其缓缓推过金砖地面上那道尚未干涸的血痕,一直推到索铌格触手可及的地方。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索大人,”高肃卿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回荡在大厅内,“签了它。”

他的目光扫过那颗滚落一旁的人头,嘴角勾起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这颗头……本相就当从未看见过。断龙峡内数万生灵的性命……也还在你手中。”

……

盛京,金銮殿。

乾龙死死攥着那份由索铌格血染襟袍、以屈辱到极点的姿态签押后,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和约文本。这份和约,此刻在他正灼烧着他的掌心!

乾龙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深陷的眼窝,血丝密布,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份屈辱、愤怒、以及被彻底踩进泥泞的无力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一声凄厉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不甘!

他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份代表着大金彻底屈服的条约,连同手中紧握的玉杯,狠狠砸向地面!

“砰——!”

玉杯撞在地面,瞬间粉身碎骨!晶莹的碎片混合着残酒,四散飞溅!那份和约无力地飘落,最终覆盖在溅满酒渍的地板上。

乾龙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和约,仿佛要将它烧穿。

“方先觉……高肃卿……蒋毅……小儿!”他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仇恨,“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朕……朕要你们……血债血偿!”

乾龙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向殿外风雪弥漫的天空,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怨毒火焰。这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尽,要将整个金銮殿连同那屈辱的和约一同点燃!

然而,就在这狂怒即将失控的边缘,乾龙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扫过了阶下肃立的群臣。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几张同样布满风霜、疲惫不堪,甚至带着深深惶恐与愧疚的脸上——泽载、年亮封、旗哈朗!

断龙峡的绝境求生,风雪中的挣扎跋涉,九死一生才带着残存的骨干力量逃回盛京的泽载等人,此刻如同待罪的囚徒,深深垂着头,不敢乾龙的目光对视。他们的盔甲残破,脸色蜡黄,眼神黯淡无光,昔日的骄傲与锐气,早已被黑水河谷的惨败和断龙峡的绝望彻底磨平。

泽载更是瘦脱了形,曾经的仪容荡然无存,只剩下刻骨的疲惫和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看着他们,乾龙胸中翻腾的滔天怒火,瞬间平息。那灼烧肺腑的恨意,瞬间被=更深沉、更冰冷的现实所取代。

数十万精锐灰飞烟灭,大金元气大伤。

朝堂之上,能征惯战、独当一面的大将,凋零殆尽!泽载、年亮封、旗哈朗,这些在黑水河谷和断龙峡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将领,虽然战败,但他们统帅大军、临阵厮杀的经验,对大金而言,却是无可替代的支柱!

责罚他们?斩了他们?除了泄一时之愤,除了让这摇摇欲坠的朝堂更加空虚,除了让帝国那边拍手称快,还能剩下什么?

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帝王超越个人情感的算计,压倒了那焚心的愤怒。

乾龙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脸上那骇人的青紫色也缓缓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他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

殿内死寂。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对败军之将的雷霆之怒。

乾龙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目光缓缓扫过泽载等人,眼神中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成不容置疑的威压。

“泽载、年亮封、旗哈朗!”乾龙的声音嘶哑,没有了刚才的咆哮,只有充满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被点到名的三人浑身剧震,一齐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惶和绝望的认命,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你们……”乾龙顿了顿,“……能活着回来,带回了这些……还能握刀的士兵,便是……大金最后的元气!”

此言一出,泽载等人如遭雷击!年亮封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水光,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旗哈朗更是浑身颤抖,几乎要当场瘫软。泽载死水般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悲怆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从嘴角渗出。

“此战之败,罪不在你们。”乾龙的声音,带着神奇的安抚力量,更像是对所有幸存者的一种宣告,“风雪阻途,粮道断绝,何平老贼暴露……此皆天数!是朕……是朕误判了方先觉!误判了蒋毅小儿!误判了战局!”

他缓缓起身,身形单薄,但那帝王的威仪却在疲惫中重新凝聚。“败了,便是败了!大金认!但人……不能败!脊梁……不能断!”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臣子,“泽载!年亮封!旗哈朗!还在殿上的诸位,皆是朕的股肱!是历经血火淬炼的国之栋梁!此等危局,正需大家砥砺奋发,重整山河!过往种种,一笔勾销!望你们……戴罪立功,以血洗耻!莫负……朕望!莫负……这大金的万里河山!”

“陛下——!”泽载再也抑制不住,悲怆到极致的呼喊冲破喉咙,他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水,瞬间染红了地面。那是一种被绝望压垮后,又被帝王亲手托起的巨大冲击!感激、羞愧、忠诚……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臣……泽载!万死……难报陛下天恩!此生此世,唯陛下之命是从!刀山火海,九死不悔!”他泣不成声,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年亮封和旗哈朗也紧随其后,扑倒在地,以头抢地,老泪纵横:“臣等……叩谢陛下不杀之恩!再造之恩!必当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殿内群臣,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帝王胸襟的叹服,有对战败将领的复杂情绪,更多的,则是对这风雨飘摇国运的沉重感。乾龙这一手,无疑是在废墟上强聚人心,用不追究的“恩典”,换取了这些败军之将死心塌地的效忠。值此存亡之秋,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乾龙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都……起来吧。兵部、户部,即刻着手安置归国将士,抚恤伤亡……重整军备!”他不再看地上那份屈辱的条约,目光投向殿外风雪弥漫的天空,那怨毒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入了更深的冰层之下。

“方先觉……高肃卿……蒋毅……”他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名字,刻骨的仇恨如同毒蛇噬心,“这笔债……朕记下了!待大金……缓过这口气……待朕……重整旗鼓……”

然而,这位强压怒火、勉力维系着帝国骨架的帝王却不知道。

千里之外,苏赫巴尔斯那被烈火反复舔舐、只剩下焦黑骨架的残破城楼上。一面狰狞的墨麒麟战旗,正迎着塞外凛冽如刀的寒风,猎猎狂舞!

方先觉一身铠甲,矗立在城楼最高处,冷硬如石刻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穿透漫天风雪,投向盛京所在的位置。

他的左手,稳稳按在“镇岳”的剑柄上。剑未出鞘,但那冰冷沉凝的杀意,却仿佛已跨越千山万水,无声地悬在了盛京龙椅之上,悬在了乾龙那因强压怒火而微微起伏的咽喉之上。

风雪更急了,呜咽着卷过焦黑的城垣。那面墨麒麟战旗,在狂风中撕扯出裂帛般的声响,旗面上踏火咆哮的凶兽,猩红的眼眸在昏暗的天光下,灼灼燃烧。它无声地宣告着,这场风暴,暂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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