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珠指尖轻抚那道浅痕,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儿这脸是怎么回事?”
桑宁眼神闪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后背几乎贴上描金屏风:“我...我不小心在御花园摔着了,眼下都大好了。”话音未落,耳尖已泛起薄红。
“你说谎时惯爱结巴。”乌林珠转向圆姐,手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纽伦,你来说,莫要瞒我!”
桑宁绞着手中的绣帕,上好的杭绸被她揉得皱皱巴巴:“那...姐姐说罢。”
圆姐轻叹一声,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前些日子佟佳舒舒在钟粹宫......”
话音刚落,乌林珠猛地拍案而起,茶盏应声翻倒,碧绿茶汤在檀木案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一个汉军下五旗的破落户也敢欺负我儿?真当我爱新觉罗乌林珠是纸糊的不成?”乌林珠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箭。
桑宁慌忙去拉母亲衣袖:“额娘轻声!这事皇上已经处置过了。”
“皇上?”乌林珠冷笑,从怀中取出一方赤金令牌,“你阿玛临去盛京前,留了太宗亲赐的令牌。”
她将令牌重重拍在案上,[如朕亲临]四个篆字泛着森冷的光:“我倒要看看,是佟佳氏的脸面硬,还是这太宗钦赐的令牌硬!”
窗外突然传来敲窗的声音,春桃压着嗓子急道:“主子,绯云姐姐怕是抵不住了!”
桑宁蹭的站起身来,水红色骑装带起一阵风:“额娘,女儿先去跑两圈马!”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边,像只受惊的雀儿似的往外窜。
“姐姐你帮我陪着额娘些!!!”
圆姐忙道:“妹妹慢些,仔细摔着!”转头对乌林珠苦笑,“这丫头,还是这般毛躁。”
桑宁一路小跑到连廊拐角,鎏金马鞭往石阶下一抛,故意踩着重步往绯云那边去:“绯云我的鞭子可找着了?再耽搁下去,日头上来就没法跑马了!”
赵嬷嬷急忙行礼,绯云立即屈膝:“回主子,奴婢正找着呢。”
桑宁故作不耐地跺脚:“罢了罢了,我自己来找!”提着裙摆就往石阶下走。
绯云赶紧跟上:“主子仔细脚下,这石阶上都是露水。”
桑宁走至石阶,俯身拾起鎏金马鞭,鞭梢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金弧:“这不是好端端在这儿呢!”她故意提高声调,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鞭。
绯云连忙凑上前:“都是奴婢眼拙,累得主子亲自来找。”
“罢了。”桑宁将鞭子往掌心一叩,转头对赵嬷嬷笑道,“多谢嬷嬷帮着找寻,改日定让绯云送些新制的茉莉香膏到慈宁宫去。”
赵嬷嬷讪讪地福了福身:“格格折煞老奴了!”
话音未落,桑宁已大步流星往马棚方向走去。水红色骑装在晨风中翻飞,像一面猎猎的旗帜。她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仿佛要用奔跑甩掉胸中那股郁气。
马棚里,那匹通体雪白的御赐骏马似是感应到主人心绪,不安地刨着前蹄。桑宁一把扯开缰绳,翻身而上,连马鞍都来不及备好。
“驾!”她扬鞭一甩,白马如离弦之箭冲出马场。迎面而来的风扑在脸上,将眼角那点湿意生生逼了回去。
茶房内,茶水香的薄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圆姐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低声道:“那佟佳氏用的附子粉..表姐可知道从何而来?”
乌林珠摇头:“宫禁森严,这等阴毒之物...”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敏锐地察觉到圆姐欲言又止的神情。
“纽伦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乌林珠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叮”声。
圆姐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轻声问道:“皇上待表姐...似是与旁人不同?”
“当啷”一声,乌林珠手中的茶盖滑落在盏沿。
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这话...原不该说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画着茶盏上的如意纹,目光渐渐飘远:“顺治十二年,京城痘疫横行。阿玛带着六岁的我去西华门外福佑寺避疫,恰遇着乳母带着三阿哥也在那儿。”
她的声音忽然轻软下来,像是回到了幼时光景:“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却总爱板着张小脸。第二年他染了痘症,高烧不退。苏麻喇姑冒险出城,在乱葬岗寻来芨芨草才救回他性命。”
茶烟袅袅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执拗的小男孩。
“后来我常偷偷带些宫外的新奇点心去看他。糖蒸酥酪、玫瑰酥...他最爱吃甜食,却偏要强忍着,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该贪嘴。”
她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又很快抿紧,“他总唤我‘狼姐姐。因为我总笑话他像只小狼崽般护食。”
“顺治十七年,太后接他回宫那日,他拉着我的衣袖说‘狼姐姐,等我长大了,定要娶你做福晋。我笑着戳他的额头,说‘傻话,咱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莫不是烧糊涂了?那年我十一岁。”
话音戛然而止。乌林珠垂眸看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十三岁那年的大红嫁衣仿佛又灼痛了眼。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两年不到,太皇太后就亲自指婚,将我许给了额亦都十六子。”她的笑声带着几分苦涩,“那可是额亦都和穆库什的长子,阿玛额娘欢喜得什么似的。”
茶已凉透,倒影中的面容模糊不清。再相逢时,她已是遏必隆的福晋,他已是端坐明堂的少年天子。那些未尽的言语,终究随着茶烟消散在空气中。如意纹在指尖摩挲得发烫,就像那段永远只能深埋心底的年少情愫。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近及远,乌林珠的话头随之一转:“桑宁这丫头,骑术倒是进益了。”
圆姐会意,顺着话头道:“可不是,上月还得了皇上赏的鎏金马鞭。”话虽如此,目光却仍紧锁在乌林珠脸上。
乌林珠轻叹一声,声音几不可闻:“有些缘分,是福也是劫...”
茶盏中的碧螺春已经凉了,浮叶沉在盏底,正如有些尘封的往事,静静的沉在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