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商定之后,次日婉仪早早对镜理好了妆。她特意选了支素银梅花簪,又在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
行至坤宁宫时,正遇上皇后在用早膳。玛瑙碗里的碧粳粥还冒着热气,皇后见了她便招手:“来得正好,这新贡的雪耳羹还温着。”岚翠添了副碗筷,婉仪就着坐下。
“臣妾想着御花园的绿萼梅开得正好,想请姐妹们同去赏梅。”婉仪捧着青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含笑的眉眼,“定当谨守宫规,巳时去午时便回。”
皇后指尖的翡翠护甲在玛瑙碗沿轻轻一叩:“难为你们有这份闲情。”她目光扫过婉仪发间简素的银簪,“带上本宫那对掐丝珐琅手炉,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身子。”
婉仪喜得眼眶微红,三叩首谢恩后退出殿外,回宫时她步子比平日快了几分,差点踩到那只打盹的狮子猫。石青色斗篷扫过汉白玉栏杆,惊落几片残雪。
才过影壁,就听见圆姐清亮的笑声:“春桃,把那套青玉酒具带上!桑宁最爱的梅花酿,非得用这个盛才够滋味!”
桑宁正在廊下指点绯云挑选诗笺,闻言回头笑道:“你倒是把我库房里的好东西都摸清了。”她手指掠过一叠洒金宣纸,“这雪浪笺配红梅最是相宜。”
到了赏梅这日,难得晴朗。晨光穿透云层,将梅林染成一片金粉。几位佳人踏雪而来,织锦斗篷在风中翻飞如彩蝶。穿过垂花门时忽觉暗香扑面,原是前夜的暖风催开了满林梅花。粉白嫣红缀满枝头,更有绿萼梅如翡翠雕就,花蕊间还凝着未化的霜晶。
“你们快看!”蔓儿突然驻足,指着远处一株老梅。虬曲的枝干上,千百朵绿萼梅如碧玉雕成,在阳光下流转着半透明的光泽。雅利奇不自觉地伸手,却在触及花瓣前收回,只将一缕幽香拢入袖中。
“这...”桑宁仰头时,一枝红梅恰垂落她鬓边,衬得杏脸桃腮。她忽然噤声,怕惊散了萦绕在花间的清韵。
雅利奇忽轻“呀”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株老梅盘根错节,苍劲的枝干上竟开着红白两色花。花瓣飘落石阶,似给青石板铺了层云锦。
宫女们早已在梅林深处的六角亭备好茶点。檀木案几上,青玉酒壶里的梅花酿泛着琥珀光,旁边摆着掐成五瓣梅状的奶糕。
圆姐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倾入霁蓝釉杯中,浮起几瓣梅花。“唐嬷嬷说这酒是南苑泉水酿造的,埋了整三年呢!”她说话时,袖口露出的白玉镯子映着雪光。
“这第一杯,”她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里倒映着满林梅花,“敬这岁寒清友。”
一阵风过,吹落的花雨沾了她满袖。众人笑闹着举杯,连最持重的婉仪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酒过三巡,蔓儿突然拍案:“有了!‘疏影横斜浮暗香,冰魂雪魄驻红妆’。”她鬓边的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雅利奇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砚台里晕开一片幽蓝:“我接‘不随桃李争春色,独向寒风展素心。”她写的是蒙汉双文,笔锋转折间自带草原的苍劲。
婉仪忽然起身,执笔在画卷上添了一株含苞的老梅。笔尖游走处,仿佛能听见雪落梅枝的簌簌声。
桑宁不知何时取来了螺钿紫檀琵琶,一曲《梅花三弄》从指尖流泻而出,惊得亭角铜铃叮咚相和。
日影西斜时,水榭已挂了十几幅墨迹未干的咏梅诗。最夺目的当属雅利奇用蒙汉双语并书的“玉骨那愁瘴雾”,字迹如铁画银钩。
皇后派来的嬷嬷寻到梅林,众人这才惊觉,竟在此盘桓了整整一日。
临行前,圆姐悄悄折下一枝绿梅,插在了桑宁的琵琶弦轴上。那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暮色中闪着细碎光芒,像极了她们这个偷来的、正在消融的晶莹午后。
宫里的日子还在继续,眼看年就要过去了。正月初五的晨光刚爬上窗棂,圆姐还在梳妆,忽听得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春桃掀帘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主子,坤宁宫的王总管来了。”
铜镜里映出圆姐骤然绷紧的脊背。她匆匆绾了个简素的如意髻,簪上支素银扁方,连耳坠都来不及戴就往外赶。穿过回廊时,瞧见蔓儿和雅利奇已在院中,两人连斗篷都没系好,显见也是匆忙出来的。
王进喜揣着手站在滴水檐下,见人来齐了才清了清嗓子:“皇后娘娘口谕,今儿个免了各位格格的请安。”
唐嬷嬷忙上前半步:“这等小事还劳动公公亲自跑一趟,唤个小太监来就是了。”
“嬷嬷这话岔了,主子娘娘特意嘱咐,各位主子金尊玉贵的,断不能轻慢了。”王进喜揣着手笑了笑,腰间挂的象牙牌子晃了晃,“咱们家阿哥近来咳疾反复,娘娘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心焦得很,无事就莫要往前凑了!”
“多谢公公提点!”圆姐会意,指尖在春桃手心轻轻一划。小宫女立即从袖中取出个杏黄色荷包,上头的金线绣着“连年有余”的纹样,沉甸甸的坠得荷包口微微张开,露出里头的银锞子。
蔓儿和雅利奇见状,也叫贴身宫女各自送上荷包:“我们姐妹定当时刻为大阿哥祈福。”
王进喜揣着荷包,笑意都真诚了几分,告辞道:“奴才还要去别宫通报呢,就先行告退了。”
“公公慢走!”
王进喜刚转身欲走,忽见桑宁扶着绯云的手迈进月洞门。他连忙打千儿:“哟,钮钴禄格格吉祥!奴才正要往您那儿去呢。”
桑宁脚步一顿,斗篷上的白狐毛领被风吹得扑簌:“可是娘娘?”话出口又觉得不对,急忙收声。
圆姐突然插话:“娘娘体恤咱们冬日劳顿,特免了今日请安。”她上前挽住桑宁的手臂,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掐。
王进喜顺势告辞,转身时腰间玉佩撞在象牙牌上,叮当一声脆响。待那藏蓝袍角消失在影壁后,圆姐才松开手,低声道:“承祜阿哥又病了。”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坤宁宫方向,只见一缕青烟从兽吻间袅袅升起,想是又在熬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