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仪临盆在即,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说来也是可怜,还没出月子的马佳蓁蓁,在这关口又失了孩子。三岁出头的赛音察浑竟是出了痘,连带乳母与伺候的宫女一并殒命。若不是住在阿哥所里,咸福宫的三格格怕是都要跟着遭殃。
那拉塔纳急欲将孩子带回身边,也顾不得向帝后请旨,径自闯入阿哥所。玄烨闻讯后,虽罚了她禁足半月,亦是体恤其一片护子心切。
眼看着芳仪怀胎足月,却迟迟不见动静,玄烨愈发焦心。
又等了七日,玄烨和太皇太后商量一通后,叫太医用上了催产的法子。
一碗催产汤药灌下,芳仪腹中终是发作起来。坤宁宫登时忙乱,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尽数在外候命。
玄烨端坐正殿,见产房宫女步履匆匆,一盆盆热水端入,又换出血水端出,心下愈发焦灼。
圆姐几人远远坐在后头角落里,虽是担心,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搀着太皇太后匆匆而至,未及落座便问:“皇后现下如何?”
玄烨忙起身迎道:“回皇玛嬷的话,产房方才发动了。”
众人等在外头,未等来嫡子降生的喜讯,却先得了难产的消息。
霁雪哭着跑出来:“老祖宗、皇上,娘娘生不下来啊!”
玄烨心下一震,攥紧了椅背:“怎会?霁雪你细细说来!”
“小主子卡在产道,娘娘...娘娘都快没力气了!”霁雪语带哭腔。
太皇太后当即立断:“把前些日子进贡上来的老山参拿来,给皇后吊住元气!”
苏麻喇姑闻言,一把拉起霁雪便向慈宁宫拔足疾奔。不消片刻取回参匣,太医急急切下两片薄参,送入芳仪舌根之下。
“娘娘缓过劲来了!”产房内忽传接生嬷嬷一声高呼,“娘娘再使把力!小主子露头了!”
不一会,霜月眉眼带笑,怀抱明黄襁褓碎步而出:“禀皇上、老祖宗!娘娘生了!是个健硕的阿哥!”
“好!好啊!天佑大清!”玄烨大喜,轻轻揭开襁褓一角,见那孩子白白胖胖,小手紧攥着挥动不休,煞是精神。
他指尖轻抚婴孩额顶,朗声道:“保泰持盈,成己成物。吾儿便唤作保成!”
太皇太后乐滋滋的接过襁褓,垂首柔声逗弄:“保成,保成,哀家的好保成!乌库玛玛的心尖尖呦!”
圆姐几个正踮脚抻颈往前凑,也想看看这刚生下的白胖阿哥。产房内却陡然爆出一声凄厉哀嚎:“娘娘——!”
但见一个穿红袄的接生嬷嬷跌撞而出,扑跪在地:“皇上!娘娘血崩了!那血、那血汩汩地涌,怎么也止不住啊!”
玄烨脸上尚未褪尽的喜色瞬间冻僵,仿佛被那声“血崩”迎面重击。他猛地推开御座扶手,身形一晃,几欲冲向内室,却被太皇太后厉声喝住:
“皇帝!产房污秽,你万金之躯岂能擅入!”
话音未落,霜月怀中的保成仿佛感知到巨变,骤然爆发出嘹亮啼哭,声震殿宇。这新生儿的哭声,此刻听来却如丧钟哀鸣。
“太医!太医何在!”玄烨双目赤红,嘶吼声压过了婴儿的啼哭,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候命多时的太医们连滚带爬地涌入产房,浓重的血腥味已弥散至外间,令人窒息。
产房内,景象骇人。芳仪面如白蜡,气若游丝地瘫在浸透血污的锦褥上,身下猩红一片,仍在不断洇开。经验最老道的张院首扑到榻前,三指疾扣腕脉,脸色剧变:“脉象浮散,元气将脱!快!参汤续命,金针固元!”
宫女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碗,参汤沿着芳仪惨白的唇角流下大半。另一名太医抽出细如牛毛的金针,屏息凝神,对准头顶百会、足底涌泉等数处大穴急速刺入。银针颤巍巍地立着,芳仪却依旧毫无反应,眼睫低垂,仿佛随时会彻底沉入黑暗。
“废物!一群废物!”产房外,玄烨听着里头混乱的哭喊和太医焦灼的低吼,如同困兽般在殿中疾走,龙袍的袍角带起一阵阵冷风。他猛地抽出一旁侍卫腰间佩刀,“锵啷”一声寒光出鞘,直指跪地发抖的接生嬷嬷:“皇后若有闪失,尔等——陪葬!”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苏麻喇姑死死抱住玄烨握刀的手臂,涕泪纵横,“娘娘吉人天相,定能熬过此劫!您此刻进去,反扰了太医救治啊!”
太皇太后紧抱着啼哭不止的保成,浑浊的眼中强压着惊涛骇浪,枯瘦的手一遍遍抚过曾孙襁褓,口中喃喃诵着佛号,指间的沉香念珠几乎要被她捻断。
时间在浓重的血腥与绝望中凝滞。每一息都长得令人心胆俱裂。
忽然,产房内张院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疾呼:“娘娘!娘娘挺住!再灌参汤!快!”
紧接着,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吸气声,如同游丝般,艰难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直死死攥着芳仪冰凉手指的岚翠,忽觉那指尖极其微弱地、却真真切实地、勾动了一下!她猛地抬头,嘶声裂帛般哭喊:
“娘娘!娘娘醒了!”
榻上,芳仪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竟缓缓掀开一道缝隙,眸光涣散却执拗地扫过众人,气若游丝,唇瓣翕动:
“本宫...有几句要紧话...要同皇上讲...”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
岚翠闻言浑身一震,顾不得擦去满脸血污,连滚爬爬冲出产房,扑跪在玄烨脚下,哭喊道:“皇上!娘娘、娘娘醒转过来,要、要同您说体己话!”
太皇太后闻言面色骤变,眼中纠结翻涌,待要开口阻拦,目光触及玄烨那双赤红如血、几近疯狂的眼眸,喉头滚动,终是将“产房污秽”的规劝死死咽了回去。
玄烨闻言浑身剧震,手中钢刀“当啷”一声坠地。他顾不得擦拭溅在龙袍上的血渍,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产房。太皇太后还未来得及阻拦,明黄色袍角已消失在猩红帷帐之后。
产房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芳仪斜倚在锦枕上,冷汗将青丝黏在惨白如纸的面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艰难地抬起眼帘,涣散的眸光在触及玄烨的身影时瞬间倏然一亮。
“皇上你就在外头!里头污秽...”话未说完,玄烨已经闯了进来。
“你我至亲夫妻,不讲究这些!”
“皇上...”她气若游丝地唤道,染血的指尖微微抬起,“孩子...让臣妾...再看一眼孩子...”
玄烨单膝跪在榻前,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芳仪!朕在这里!太医马上——”
“来不及了...”芳仪惨然一笑,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大片猩红溅在玄烨的龙袍上。
太皇太后抱着啼哭的保成疾步进来。婴孩似乎感应到生母将逝,哭声陡然凄厉。“保成来了!保成来了!”
芳仪颤抖着抚过婴儿娇嫩的脸蛋,忽然从枕下摸出个绣着如意锁的荷包:“保成...这名字真好。这里头...是承祜的胎发...和保成的放在一起...求皇上...”
她的话没能说完。一阵剧烈的抽搐后,那双杏眼渐渐失了神采,悬在半空的手骤然垂落。荷包滚到血泊中,如意锁瞬间被浸得猩红。
“芳仪?芳仪!”玄烨发疯似地将人搂进怀中,却只触到迅速冷却的躯体。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天公也在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