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终是拿起油纸包裹的信笺,颤抖着双手撕开油纸包,小小纸卷落入掌心。
【婉儿吾妹:
见字如晤。吾妹离家三载有余,虽不得常聚,然家中惦念殊深。
近闻宫中多事,吾妹身处其间,定是忧思劳神。奈何宫墙深锁,为兄竟不得稍尽心力,唯叹奈何。
阿玛去书十数,皆杳无回音,焦灼之下,特嘱为兄探问:吾妹在宫中可还安好?诸事可还顺遂?
另有一事,思虑再三,终觉不应相瞒。前些日温郡王病逝,佛永惠携玉儿归翁牛特部省亲,归京奔丧途中,玉儿忽而临盆,虽诞下一位格格,然玉儿却因难产血崩,撒手人寰矣!忆及你我三人幼时情谊,痛彻心扉。思之念之,终觉应告知吾妹,亦望吾妹为玉儿诵经超度,祈其早登极乐。
为兄婚期已定,将于十月迎娶卢氏格格。去岁因病错过殿试,母亲之意,不若先行成家,再图功名。为兄思之,亦觉在理。
深宫不易,吾妹艰辛,为兄每每思之,心痛如绞。阿玛所嘱之事,实非吾妹之过,万望吾妹莫要苛责己身,郁结于心。
我叶赫那拉氏本系望族,屈居建州麾下实为权宜自保之计。唯愿吾妹于风波诡谲之中,守得本心清明。阿玛处自有为兄周旋,吾妹宽心。
兄 容若 顿首
甲寅年六月廿二 】
婉仪的视线死死钉在“玉儿”二字上,泪水无声滚落。
琴音见主子落泪,急忙去取帕子:“主子这是怎么了?”
“玉儿她...”婉仪喉头哽住,半晌才挤出破碎的声音,“去了。”
琴音手中帕子一顿:“这...玉儿姐姐?怎会?”
“走吧,”婉仪攥紧信纸,声音空茫,“同我去小佛堂诵经。”
佛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浸透骨髓的寒意。青灯古佛前,婉仪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她嘴唇无声翕动,念诵着往生经文,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信纸上那冰冷的“撒手人寰”,是“玉儿”二字晕开的墨迹,是...那日保成哭泣的小脸。
琴音跪在她身后稍侧,同样合十祈祷,眼角的余光却忧心忡忡地锁在主子单薄的背影上。那背影在昏暗的佛光里微微颤抖,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殿外,暴雨依旧倾盆,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发出沉闷而连绵的轰响,像是天地也在为逝者恸哭,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在步步紧逼。
“玉儿...”婉仪紧闭的眼中,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蒲团上。诵经的声音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刻意伪装的平静,带上了破碎的哽咽。
幼时三人相伴的欢声笑语,玉儿明艳的笑靥,如同被撕碎的画卷,一片片刺入心扉。那个曾与她分享闺阁心事,约定永不分离的玉儿,竟在她全然不知的遥远路途上,在血光与痛苦中,孤零零地走了。而她,却被困在这深宫重重叠叠的墙垣之内,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连一声哭嚎都只能压抑在喉咙深处。
“主子。”琴音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递上早已备好的素白帕子。
婉仪没有接。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投向佛像悲悯的容颜,那悲悯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假。她攥紧了手中的信笺,那薄薄的纸张仿佛烙铁般灼烫着她的掌心。
“琴音,”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上次你烧的那些信...里面可有玉儿的?”
琴音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她想起白日里主子失魂落魄地将一叠信件交给她,只哑声说“烧了,都烧干净”。
她没敢细看,只记得其中一封的信封上,似乎...有个模糊的“玉”字印记?当时只道是主子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不想留下把柄。
“主、主子...奴婢没看清...”琴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若真是玉儿姐姐的信,那岂不是玉儿姐姐或许曾向主子报喜有孕,而自己亲手将那喜讯化成了灰烬?
婉仪猛地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比窗外暴雨更汹涌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她死死盯着琴音惨白的脸,不需要回答,琴音的反应已是最好的答案。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婉仪的喉头。她强忍着咽下,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了一下。
“烧了...对、烧得对...”她喃喃重复着,声音空洞而飘忽,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凌迟自己的心,“烧了...便干净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像是在对琴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那冥冥之中残酷的命运发出凄厉的诘问——为何偏偏是玉儿?为何偏偏在此时?为何连最后一点念想,一点可能的讯息,都被自己亲手葬送?
“主子!奴婢该死!奴婢真的不知道啊!”琴音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泣不成声。恐惧和巨大的负罪感几乎将她淹没。
婉仪却不再看她。她重新挺直了脊背,目光再次投向那尊沉默的佛像。
烛火跳跃着,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更加扭曲细长,如同一个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的孤魂。
诵经声又起,这一次,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泪的腥气,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悔和无力。那声音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与窗外的惊雷暴雨交织在一起,共同谱写着这深宫夜色里,一曲无声的悲歌。
她攥着信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浑然不觉。那“玉儿”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口烫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青丝一缕,悄然滑落额角,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泛着早衰的霜白。
“终究是...我对不住她...”婉仪喃喃,语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她望向窗外的雨幕,轻声道:“夜深了,歇息吧。”
琴音低眉应声,小心翼翼地搀起婉仪。两人相互倚靠着,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地朝寝殿挪去。
殿外,暴雨的轰响不知何时已化作绵密的淅沥,如同天地间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缠绕着她们摇摇欲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