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小佛堂内,檀香烟气数日不散。圆姐每日诵经毕便回宫歇息,桑宁却似在佛前扎了根,日日长跪于蒲团之上,口中喃喃,只求菩萨保佑阿玛额娘早登极乐。
直至二月,桑宁方不得不暂离佛堂,前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时隔半载,桑宁再度踏入慈宁宫地界。候在外头的蔓儿眼尖,远远瞧见桑宁身影,立刻提着裙子小跑过来,一把攥住桑宁的手腕:“桑宁妹妹!你可算大好了!这半年不见,怎清减至此!”她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上下打量着桑宁,犹是昔日活泼模样。
雅利奇步履从容地跟过来,向着桑宁和圆姐端端正正行了个平礼。圆姐含笑回礼。桑宁被蔓儿拉着问长问短,面上勉强挤出几分旧日的温顺模样,任由她絮叨。
婉仪独自站在稍前的位置,并未上前寒暄,只遥遥向圆姐略一颔首,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深浅。
一旁,那拉塔纳与身怀六甲的马佳蓁蓁挨在一处,正含笑逗弄着奶嬷嬷怀里的保清阿哥。蓁蓁腹部隆起明显,瞧着已有五月有余,脸上虽带着几分孕中的倦色,眼神却温柔地追随着保清,见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她眼尾也漾出几分真心的笑意。
其余几位嫔妃三三两两聚作几处,低声闲谈着。
不多时,殿门轻启,苏麻喇姑沉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诸位娘娘安好,老祖宗请诸位进殿说话。”
众人敛容整肃,随着苏麻喇姑鱼贯而入。慈宁宫内檀香袅袅,暖意融融,却自有一股沉沉的威仪。太皇太后端坐于暖炕之上,身着石青色常服,鬓发如银,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扫过行礼问安的众人。
“都起来吧,赐座。”太皇太后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宫人们立刻搬来绣墩,众人依位份和亲近程度坐下。因着储秀宫格格未至,桑宁前位空悬,她低眉顺眼,坐正身子,极力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太皇太后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在了桑宁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并不凌厉,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桑宁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
“桑宁丫头,”太皇太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身子可大好了?哀家瞧着,清减了不少。”
桑宁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垂首敛目,行至中央再次福身,声音刻意放得轻弱而恭顺:“回老祖宗的话,劳老祖宗挂心。臣妾身子已无大碍了。只是前些日子病中昏沉,未能侍奉老祖宗左右,心中实在惶恐。”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愧疚。
“好了就好。”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圆姐,“李家丫头,这段时日,你费心了。”
圆姐忙起身回话:“老祖宗言重了。照拂桑宁妹妹,是臣妾份内之事。”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桑宁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阿玛额娘的事,哀家也听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钮钴禄氏……福薄了些。你年纪尚轻,更要节哀,保重自身才是。”
福薄二字,如同细针,狠狠扎进桑宁心底最深处!她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几乎要控制不住那瞬间翻腾的滔天恨意!阿玛额娘的死,在她口中,竟只是轻飘飘的福薄?!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和面上的哀戚:“老祖宗教诲,臣妾铭记于心。阿玛额娘命数如此,臣妾不敢怨怼,只求他们早登极乐,来世福泽绵长。”
她语带微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懂事孤女的悲恸与认命,缓缓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将那份脆弱与坚强交织的哀伤,清晰呈现在太皇太后眼前。
婉仪坐在稍前的位置,将桑宁的反应尽收眼底。那瞬间的僵硬,那强忍的哽咽,那蓄泪的双眼……表演堪称完美。若非她心存疑虑,几乎也要被这认命的姿态骗过。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是否真如表面这般死寂?婉仪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了眸中的深思。
“好孩子。”太皇太后似乎对桑宁的回答和姿态还算满意,语气缓和了些,“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既明白这个理儿,哀家也就放心了。往后,安心在宫里住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开口。”
“谢老祖宗恩典。”桑宁再次深深福下身去,额头几乎抵着冰冷的地砖。
这一拜,是谢恩,亦是藏起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在外人看来,是悲痛难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愤怒与屈辱在体内疯狂冲撞。
“起来吧。”太皇太后抬了抬手,不再看她,转而与坐在近旁的婉仪闲话起来,问些日常起居、宫中琐事。
桑宁退回座位,悄悄松了一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这第一关,算是……险险过了。
她重新垂下眼睑,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仿佛周遭的闲谈笑语都与她无关。只有那紧攥在袖中的手,泄露着她内心汹涌的暗流。
圆姐悄悄伸过手,在宽大的袖袍下,轻轻覆在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传递着一丝无声的慰藉与警醒。
殿内暖意融融,笑语晏晏,唯有桑宁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冰。这慈宁宫的暖阁,于她而言,不啻于另一座焚心的祭坛。
恰在此时,一阵婴孩嘹亮的啼哭声自暖阁相连的次间传来,打破了殿内和缓的气氛。众人皆是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苏麻喇姑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步履匆匆却又极稳地步入暖阁。那婴孩正是皇次子保成阿哥,此刻小脸涨红,哭声不止。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看向苏麻喇姑:“这孩子,怎么偏生这时候醒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对曾孙的关切。
侍立在奶嬷嬷身边的保清阿哥,如今已三岁多,正是活泼好奇的年纪。他挣脱了奶嬷嬷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到苏麻喇姑跟前,踮着脚去看襁褓中的弟弟,然后仰起小脸,用稚气未脱却清晰的声音对太皇太后说:“老祖宗,弟弟赖床!太阳晒屁股了才哭呢!”童言无忌,引得几位嫔妃掩口轻笑。
殿内原本因保成阿哥突然啼哭而略显凝滞的气氛,因保清的童语松弛了几分。
然而,一直沉默端坐于太皇太后身侧稍后位置的太后,此刻却难得地开了口。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啼哭的保成身上:
“嫡子本就尊贵,更何况保成才半岁出头。觉多些,也是常理。” 短短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如重石投入静水,瞬间在殿内激起无形的涟漪。
太后此言一出,殿内那刚刚因保清童语而起的些微笑意瞬间凝固。方才还掩口轻笑的嫔妃们立刻敛了神色,垂眸屏息。
那拉塔纳和马佳蓁蓁更是下意识地将身体挺得更直了些,蓁蓁温柔抚着隆起腹部的手也微微一顿。婉仪端茶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太皇太后闻言,目光在皇太后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一瞬,未置可否,只淡淡吩咐苏麻喇姑:“抱去哄哄吧,想是饿了或是不适。” 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苏麻喇姑恭敬应声,抱着依旧啼哭的保成阿哥躬身退下。保清也被奶嬷嬷轻声哄着拉回了身边。
不多时,太皇太后面露倦色,苏麻喇姑适时上前。众人识趣,纷纷起身告退。
踏出慈宁宫门,初春寒冽之风扑面。桑宁下意识挺直脊梁,似要将方才强压下的所有屈辱恨意,尽数凝于这寒风中,化为支撑之力。
圆姐牵起她手:“走吧,路在脚下,看清了再抬脚。”
“嗯,”桑宁目光沉凝,似有寒星迸溅,“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