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内, 圆姐回来时,已是午后。桑宁正坐在西暖阁里,轻拍着已经睡熟的昭意格格。
“回来了?辛苦你看顾这皮猴子一下午。”圆姐放轻脚步走近,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语气温柔。
桑宁抬起头,笑了笑,也压低声音:“姐姐哪里的话,昭昭乖得很,一点也不闹人,我这刚哄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圆姐在她身旁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温茶,呷了一口,才问道:“今日去慈宁宫,老祖宗可有说些什么?”
桑宁回想了一下,道:“也没多说什么,就是嘱咐我日后要踏实待在宫里,谨言慎行,莫要再惹是生非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姐姐,我说句不该说的,我瞧着老祖宗那神色,虽然平和,但总觉得……她好像查到了那消息最初是我放出去的似的。”
圆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安慰道:“无妨。清者自清,既然此事已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问心无愧,又何惧旁人如何揣测?再者说,如今连婉仪的阿玛额娘都亲口认下了‘自裁’这说法,旁人就更不会、也不敢再议论什么了。你且放宽心。”
桑宁叹了口气,眉宇间仍有一丝化不开的忧虑:“唉,希望如此吧。只是经此一事,我总觉得这宫里的水太深了。”
圆姐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暖:“傻丫头,有姐姐在呢。日后我们万事小心便是。你且记住,坤宁宫的位置,太皇太后既已属意于你,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安安分分,静待佳期。”
桑宁看着姐姐,心中稍安,点了点头。
桑宁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慈宁宫那头,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听完苏麻喇姑低声禀报桑宁下午来谢恩时的情状,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丫头,眼神里藏着事。”太皇太后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虽极力做出恭顺感激的模样,但那点不安和试探,瞒不过哀家。流言之事,只怕她脱不了干系。”
苏麻喇姑垂首:“主子圣明。只是如今此事已了,叶赫那拉家也认了,是否还要深究?”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水至清则无鱼。眼下不宜再起波澜。皇帝既然满意叶赫那拉家的‘识趣’,前朝也需要明珠这样的老臣稳着。敲打一下钮祜禄家,让她们知道哀家心里有数,安分守己便是。至于桑宁那丫头……”她顿了顿,“性子还需磨一磨,坤宁宫的位置,不是单靠家世和宠爱就能坐稳的。且看着吧。”
“是。”苏麻喇姑应道,明白主子这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维持着后宫微妙的平衡。
永和宫内, 圆姐安抚完桑宁,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她深知太皇太后的厉害,那句“踏实待着”恐怕不仅仅是嘱咐,更是一种警告。她必须更加谨慎,同时也要想办法尽快消除太皇太后心中对桑宁的这点芥蒂。
“宁儿,”圆姐正色道,“这些日子,你除了日常给老祖宗请安,若无必要,少往慈宁宫去。多在宫里抄抄佛经,或者给昭昭做些针线,静静心。”
桑宁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姐姐是为她好,点头应下:“我知道了,姐姐。”
“还有,”圆姐压低声音,“婉仪临死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关于阿玛和你中毒的旧事,从此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再提,连我也不要再说。此事牵连甚广,在未有确凿证据和万全把握之前,轻举妄动只会招来灭顶之灾。”
桑宁看着姐姐严肃的神情,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姐姐。”
圆姐看着她,心中叹息。她这个妹妹,聪明是聪明,却少了些隐忍和深谋远虑。如今她们姐妹在宫中看似风光,实则站在风口浪尖,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叶赫那拉府内, 表面的平静下,是压抑的悲痛与暗涌的仇恨。
婉仪的葬礼办得极为风光,纳兰明珠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灵堂庄严肃穆,吊唁者络绎不绝,排场甚至超过了一些宗室格格。明珠亲自接待往来宾客,面容悲戚却举止得体,言语间对皇家的“恩典”感激涕零,将一个“深明大义”、“忍痛负重”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有回到空无一人的书房,屏退左右,他脸上那层面具才会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恨意。他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遍遍摩挲着女儿生前最喜欢把玩的一块玉佩,眼中是噬骨的冰冷。
“婉儿,你放心,阿玛不会让你等太久……”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钮祜禄氏、李氏……所有亏欠你的人,阿玛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动用自己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关系网。一些看似寻常的人事调动,几封无关紧要的问候信件,几句在吏部、都察院旧部面前的“无意”感慨……如同蜘蛛吐丝,悄然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予对手致命一击。而长子纳兰性德,也一改往日与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的做派,更加勤勉地当值,更加留意宫中的风吹草动,尤其是与永和宫、与钮祜禄家相关的任何信息。
乾清宫中, 玄烨确实对纳兰明珠的表现颇为满意。在他看来,臣子就该如此,懂得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他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让明珠入阁的可能性,以此平衡朝中索额图一系日益增长的势力。
至于后宫那点“小事”,既然太皇太后已经处理妥当,并未引起前朝动荡,他也就将其抛诸脑后,重新将精力投入到繁忙的政务之中。浙江的海防、漕运的疏通、三藩的安置……哪一件不比妃嫔间的龃龉更重要?
只是,偶尔在批阅奏折的间隙,他脑海中会闪过圆姐那双清澈又带着依赖的眼眸,以及那幅献上后却勘探不利的辽东舆图。
李氏的忠心他暂且信了,但那图的蹊跷,他始终心存疑虑。或许,该找个机会,再探探圆姐的口风?或者,换个方向,从李家其他人那里着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圆姐正在逗弄昭意格格,春桃悄悄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圆姐神色微凝,点了点头,示意春桃下去。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春桃打探到,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前两日曾“无意”间向永和宫一个负责洒扫的低等宫女问起,钮祜禄格格解除禁足前后,永和宫可有遣人往西六宫那边去过。
果然,老祖宗还是起了疑心,并且在暗中查证。虽然问话的方式很迂回,查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下人,但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圆姐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她不能主动去解释,那等于不打自招。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同时让桑宁展现出“悔过”和“安分”的姿态。她吩咐下去,让永和宫的宫人近日都收敛些,非必要不与其他宫苑的人往来,尤其是西六宫。同时,她也让玛琭悄悄留意着,看是否有可疑之人在永和宫附近窥探。
又过了几日, 玄烨果然来了永和宫用晚膳。席间,他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辽东的风土人情,问圆姐可还记得小时候在赫图阿拉的趣事。
圆姐心中警铃微作,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面上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拣了几件无伤大雅的童年趣事说了,言语间充满了对故乡的怀念,却绝口不提任何与舆图、矿脉相关的人事。她将话题引向了玄烨感兴趣的骑射和山林野趣,巧妙地避开了可能的陷阱。
玄烨见她应对得体,神情自然,不似作伪,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些。或许,那舆图勘探不利,真的只是时移世易,山川改道?又或者,是索额图手下的人办事不力?
晚膳后,玄烨逗弄了一会儿昭意格格,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又看了看灯下娴静美好的圆姐,心中一片柔软。他暂时放下了那些猜疑,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然而,无论是圆姐刻意的回避,还是玄烨暂时的放下,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幅舆图,依然徘徊在两人之间,也徘徊在波谲云诡的前朝后宫之中。
而叶赫那拉家压抑的仇恨,太皇太后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桑宁心中那份对真相的执着,都如同埋藏在地下的暗火,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静静燃烧,等待着某个时机,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