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科莱岛,一处隐秘的山崖之上。
陆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
“老天师,您就一点不担心?玲珑那丫头片子,还有那帮小崽子,这不等于把一群小绵羊扔进狼窝里了吗?那可是九十多个杀人不眨眼的东洋精锐!”
张之维端着个保温杯,悠哉悠哉地吹了吹里面的枸杞红枣茶,轻轻呷了一口。
“急什么。”
他眼皮都懒得抬。
“是绵羊,被吃了也活该,省得以后出去丢人现眼。”
“再说了,你真当三一门那位是开善堂的?他摆的局,要是能失控,那他就不叫李玄霄了。”
老天师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眼神瞥向远处云层下那座杀机四伏的孤岛。
“安心看戏吧,这年头的年轻人啊,不让他们见见血,总以为天下太平,自己天下无敌呢。”
……
三一门,藏经阁顶层。
李玄霄静静地看着窗外云卷云舒,整个人的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
突然,一阵专属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首很老的流行歌曲,调子有点跑,但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李玄霄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师兄”二字,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暖意。
他划开接听。
“喂,玄霄啊,忙不忙?”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男声。
“不忙。”李玄霄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不忙就过来一趟,师兄给你做了红烧肉,你最爱吃的那种,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好,马上到。”
挂断电话,李玄霄的身影在原地缓缓变淡,消失无踪。
三一门后山,一处碧波荡漾的湖畔,坐落着一间朴素的木屋。
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李玄霄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木屋前。
一个围着围裙,身材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恰好推门而出,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没好气地笑骂道:“你小子,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两步路吗?每次都玩这手瞬移,想吓死我这个老头子,好继承我的菜谱是不是?”
来人正是李玄霄的师兄,似冲。
“走路慢。”李玄霄言简意赅。
“嘿,你还有理了!”似冲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屋里。“赶紧的,菜都快凉了。”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方木桌,几把竹椅。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
一盘色泽红亮、颤颤巍巍的红烧肉,一盘清炒时蔬,一盘花生米,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豆腐汤。
“快吃,快吃。”似冲热情地给李玄霄的碗里夹了一大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
“看看你瘦的,都快成仙风道骨的标本了。天天辟谷有什么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懂不懂?”
李玄霄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肥肉的香醇与瘦肉的软糯在口中交融,浓郁的酱汁包裹着味蕾,是他记忆深处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
“师兄,你手艺又进步了。”他难得地夸了一句。
“那是!”似冲得意地一挺肚子,“你师兄我这点本事,全在锅里了。”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偷看禁书被师父罚,是我偷偷给你送的馒头。”
“你还好意思说,那馒头硬得能砸死狗。”
“嘿!有得吃就不错了!那时候你小子瘦得跟个猴似的,师父还总说你天赋异禀,我瞅着就像营养不良。”
温馨的氛围在小屋里流淌,冲淡了李玄霄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
饭后,两人坐在湖边钓鱼。
似冲看着李玄霄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叹了口气。
“玄霄,你又在透支自己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心疼。
“你眼睛里那股劲儿,跟我上次见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疲惫,藏都藏不住。你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
李玄霄握着鱼竿的手顿了顿,沉默了片刻。
“师兄,我看到了一角未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压抑。
“一场席卷全球的浩劫,比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异人、普通人,谁都跑不掉。我若不提前准备,三一门,乃至整个天下,都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你又想一个人把天扛下来?”似冲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很强,强得不像个人。但你终究是人,不是神。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李玄霄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有些茫然。
“我所修的玄命亍阶,或许本就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死路。像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航行,永远也靠不了岸。”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师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不过,有师兄你在,这苦海里,总算还有座灯塔,让我知道自己还没彻底迷失方向。”
这句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似冲愣了一下,随即心里暖烘烘的。
李玄霄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似冲身上,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说我了。师兄,你最近……身体感觉如何?”
似冲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好得很!吃得香睡得着,就是老胳膊老腿,等着天人五衰来报道罢了。”
“不。”李玄霄打断了他。
“有一样东西,比天人五衰,要致命得多。”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兄,你听说过……‘肉身灾劫’吗?”
似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李玄霄的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当一个修行者的肉身,强大到某个极限,强大到甚至超越了灵魂的层次,它……就不再甘心只做一个臭皮囊了。”
“它会诞生出自己的意志。它会觉得,承载的这个灵魂,太老了,太旧了,太疲惫了,已经成了它的拖累。”
“于是,它会从自身的血肉精气中,孕育出一个全新的灵魂。”
“一个年轻、强大、充满活力的,完完全全属于这具强大肉身的新魂。”
似冲的呼吸陡然一滞,他隐约明白了李玄霄要说什么,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李玄霄的声音愈发低沉。
“这个新魂会不断成长,最终,它会像一头猛兽,将你我原本的旧魂,彻底吞噬、消化。”
“它会继承我们所有的记忆,我们所有的情感,我们所有的道法感悟,然后,取而代之。”
“从外界看,我们还是我们,甚至变得更强,更完美,仿佛获得了另类的‘永生’。”
“可实际上,那个真正的‘我’,已经死了。被自己的身体,给‘吃’掉了。”
李玄霄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已经脸色发白的似冲。
“我经历过一次。很多年前,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古籍对此有两种说法。其一,这是肉身对灵魂设下的终极考验,渡过去,则魂魄与肉身合一,突破生命桎梏。渡不过,便神魂俱灭,沦为新魂的养料。”
“其二……”李玄霄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更令人绝望的可能。
“这根本不是考验,而是一种对抗衰老的本能机制。是肉身与灵魂,为了延续‘存在’本身,而进行的一场残酷的蜕壳与新生。”
似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鱼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玄……玄霄啊,你小子别是修仙修傻了,搁这儿跟我讲科幻恐怖片呢?什么新魂旧魂的……师兄我就是个厨子,哪懂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他想弯腰去捡鱼竿,却发现自己的腿肚子在打颤,有点不听使唤。
李玄霄没有笑。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似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师兄,你已经开始了。”
轰!
这六个字,比任何雷霆都更具威力,在似冲的脑海里炸开。
他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看着李玄霄,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不可能!”似冲猛地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我好得很!我最近胃口比以前还好,力气也比以前大!前两天我还一个人把后山那棵歪脖子树给扛回来了!我怎么可能……”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李玄霄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与沉重的眼神。
李玄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似冲的眉心。
“师兄,你仔细感受一下。”
一股清凉但霸道无匹的炁瞬间涌入似冲的体内,带着他的神识沉入自己的身体深处。
一瞬间,似冲“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那澎湃如江河的血气,看到了自己那坚韧如金石的脏腑。
他的身体,确实前所未有的强大。
但是,在这片强大的“国土”之中,在属于他自己的灵魂光辉之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孕育出了另一个微弱但充满生命力的光点。
那个光点,与他自己的灵魂气息同根同源,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朝气与……贪婪。
它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正贪婪地汲取着肉身磅礴的精气,每时每刻都在壮大。
而他自己原本的灵魂,那个苍老、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灵魂,在这股新生力量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的……疲惫与暗淡。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攥住了似冲的心脏!
他猛地抽回神识,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那……那是什么……”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就是‘新魂’。”李玄霄收回手指,语气平静得可怕,“是你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即将吞噬你的……你自己。”
似冲彻底傻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能做出世间美味的巧手,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变成了最恐怖的怪物。
“为……为什么是我?”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我……我没你那么强的修为,我就是个普通的修行者,一辈子就想着做做饭,种种菜……”
“因为师兄你的根基,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深厚。”李玄霄叹了口气。
“你常年以各种天材地宝为食材,用最温和的方式滋养肉身,虽然修为境界停滞不前,但你的肉身强度,早已超越了同辈,甚至超越了许多所谓的绝顶高手。”
“你的灵魂老了,但你的身体还很‘年轻’,很‘强壮’。它不甘心就这么随着你的灵魂一同衰朽。”
“所以,它选择了自救。”
自救?
多么讽刺的词。
似冲惨然一笑,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我……我还能活多久?”
“按它现在的成长速度,最多三年。”李玄霄给出了一个冰冷的答案,“三年后,‘你’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继承了你一切,但不再是你了的‘似冲’。”
“那我该怎么办?等死吗?”似冲一把抓住李玄霄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玄霄!师弟!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连死人都能救活,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
李玄霄看着师兄那张写满恐惧与哀求的脸,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办法……有。”
“但,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