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的公交站飘着股潮湿的霉味,那味道裹着夜风往鼻腔里钻,有点像地下室堆久了的旧报纸。长椅上的薄灰被风卷成小团,落在我刚擦干净的白鞋尖上,留下个浅灰色的印子。
我攥着行李箱拉杆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跟着我晃来晃去。说实话,刚从后门逃出来时还偷偷庆幸,觉得总算能喘口气,可现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一裹,心却慌得厉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事追上来。
远处传来晚班公交的轰鸣声,闷闷的,像从地底冒出来。黄色的车灯刺破夜色,在路面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光带,把路边的树影拉得歪歪扭扭。我赶紧掏出手机确认时间,屏幕光刺得眼睛疼,上面显示9点42分——离火车检票还有18分钟。只要赶上这趟公交,到火车站再转地铁,应该还来得及吧?
可没等我松口气,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得像落叶擦过地面,却一下下精准地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让我攥拉杆的手又紧了几分。
“许烬。”
顾怀霜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我甚至能想象出她风衣下摆被风吹起的弧度,还有她说话时微微抬头的样子。我攥紧了口袋里的火车票,指尖把纸边捏得发皱,却没敢回头——我怕看到她眼里的质问,更怕她再说出什么戳中我软肋的话,那样我好不容易攒的逃跑勇气,说不定就散了。
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下一秒,一本蓝色封面的病历被递到我眼前。封面上“许母”两个字是我妈自己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连“母”字的最后一笔都特意顿了顿。
“你的病历掉了。”她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像被夜里的露水沾到。
我猛地回头。顾怀霜正站在路灯的阴影里,一半脸亮着,一半脸藏在黑暗里。她的风衣上沾了点泥土,应该是刚才追过来时蹭的;头发乱了几缕,贴在脸颊上,少了平时的锐利,多了几分疲惫。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居然莫名地揪了一下,你说人是不是都这样,明明该担心自己,却会突然注意到别人的小细节?
“谢谢。”我接过病历,胡乱塞进怀里,转身想往公交来的方向走。手忙脚乱间,病历的边角硌到了肋骨,有点疼。
“等等。”顾怀霜伸手拦住我。她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胳膊上,没用力,却像有股吸力,让我没办法再挪动脚步,“我有话问你。”
晚班公交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车灯已经照到了公交站的站牌,广告纸卷边的角落被照得发亮,连上面印的“奶茶买一送一”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心里急得像着了火,可看着顾怀霜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我赶时间”的话——她的眼神太沉了,像装着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你妈的病历吧?”她的目光落在我怀里鼓起来的地方,声音很轻,像怕惊到什么似的,“你骗林薇的5万,张婷的15万,刘艳的30万,还有张岚的8万——都是为了给你妈治病?”
我攥紧了病历,封面的塑料皮硌得掌心发疼。这个问题像根针,扎在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是没得选”,可在她的注视下,这四个字突然变得苍白又可笑,连我自己都快不信了。
“这跟你没关系。”我把脸扭向一边,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有点发紧,“你别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顾怀霜轻轻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无奈,还有点我看不懂的复杂,“林薇的5万是她父亲的丧葬费,你知道吗?她父亲去年车祸去世,那笔钱是她唯一的念想,她连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都舍不得。”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费劲。我想起林薇发微信说“这是我爸走后,我攒的第一笔自己的钱”时的语气,带着点小骄傲;想起她塞给我2000块“路费”时眼里的信任,说“许哥你放心去做事,我等着跟你一起赚钱”。喉咙突然发紧,连咽口水都觉得疼,你有没有过那种瞬间,突然发现自己做的事有多混蛋?
“张婷的15万,是她准备用来做试管的钱。”顾怀霜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温柔的刀,慢慢割开我伪装的外壳,“她结婚五年没孩子,婆婆天天逼着她离婚,说她是‘不下蛋的鸡’。她以为跟你合作能赚点钱,再去做一次试管——你又知道吗?”
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长椅。椅背上的灰蹭到了我的风衣,留下片模糊的印子。我能感觉到口袋里的火车票在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连手指都有点发麻。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她们就是想赚快钱”,背后藏着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委屈;原来我骗走的那些钱,是别人的希望,是别人的救命钱。我之前还安慰自己“等我妈病好了,我一定把钱还回去”,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说还就能还的。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我会还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话太轻了,轻得像羽毛,根本撑不起我犯下的错。
顾怀霜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照片有点旧,边缘微微卷起,上面是我缩在桥洞下旧棉被里的样子——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怀里还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是我当时仅剩的几件衣服。照片的角落还有点泛黄,一看就放了很久。
“两年前冬天,城郊桥洞下。”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我的脸,声音软得像夜风,“你发着烧躺在旧棉被里,嘴里还喊着‘妈,别担心’。是我给你递了半瓶矿泉水,你不记得了?”
我盯着照片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那个时候的我,虽然狼狈,虽然穷,可眼里还有光,还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变好”。而现在的我,却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靠欺骗别人的信任活下去。你说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当初那么咬牙坚持,却在某个路口,就走偏了方向。
原来我以为早已被遗忘的“狼狈过往”,一直有人记着;原来我躲了这么久的“麻烦”,早就见过我最不堪的样子。顾怀霜看着我这副落魄样,却没有像别人那样躲开,反而递了水,现在又追过来跟我说这些,她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不容易。”顾怀霜把照片收起来,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骗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容易?张岚欠着高利贷,利息像滚雪球一样涨,她老公瘫在床上,孩子还在上高中,学费都没凑齐。你骗了她的8万,她该怎么活?”
晚班公交已经开到了公交站门口,“吱呀”一声停下,声音刺耳。车门缓缓打开,司机师傅探出头喊:“上车的赶紧啊!下一站就到火车站了!再不上车我走了啊!”
我心里的火又烧了起来,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我知道我错了,可我没办法回头——我妈还在医院等着钱透析,医生说再拖下去,就没机会了。我要是现在被抓,她就彻底没希望了,我不能让她有事。
“我得走了。”我猛地推开顾怀霜的手,提起行李箱往公交门跑,声音有点发颤,“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又轻又快,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她说,还是在跟那些被我欺骗过的人说。跑的时候,怀里的病历一直在晃,像在提醒我,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许烬!”顾怀霜在我身后喊,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你就算跑到上海,也躲不掉的!”
我没回头,快步走上公交。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顾怀霜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些让我愧疚的话语。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顾怀霜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像被夜色慢慢吞掉。
就在公交快要开动的时候,我看到顾怀霜拿出手机,对着公交的方向拍照。她的嘴唇动了动,虽然听不清声音,可我大概能猜到她在说什么——就像之前那些短信一样,简洁又精准,总能一下说到点子上。
公交慢慢开动,顾怀霜的影子被甩在了后面。我趴在窗户上往后看,看到她还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通话。路灯的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有点孤单。
她是在给谁汇报情况?是警察吗?还是那些被我骗了钱的人?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子里打转,让我头疼欲裂。我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上有一条新的短信,是顾怀霜发来的:“到了上海,别再骗了。找份正经工作,哪怕累点,也比活在谎言里强。”
我盯着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说“好”?可我现在连自己都不信;说“我没办法”?又觉得太矫情。公交已经驶离了公交站,路灯的光在窗户上一闪而过,像一个个短暂的幻觉,晃得我眼睛发酸。
我想起顾怀霜手里的照片,想起她眼里的心疼,想起那些被我欺骗过的人——林薇的信任,张婷的期待,刘艳的委屈,张岚的绝望。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疼得喘不过气。原来撒谎的人,最骗不了的,是自己的良心。
也许她说得对,我就算跑到上海,也躲不掉。躲不掉自己的愧疚,躲不掉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更躲不掉那个满手谎言的自己。可我现在能怎么办呢?我好像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哪怕前面是悬崖。
我摸出怀里的病历,翻开第一页,我妈歪歪扭扭的签名映入眼帘。上周她打电话说“妈没事,你在外别太累,记得按时吃饭”的声音还在耳边,当时我还骗她说“我挺好的,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攥紧了病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尿毒症”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些字像在嘲笑我,又像在可怜我。
公交驶进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我靠在窗户上,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到上海,先给我妈交上透析费,其他的,以后再说。至于那些愧疚和自责,我只能暂时压在心底,就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我压垮。
可我没看到,在公交驶离的方向,顾怀霜还站在路灯下,手机贴在耳边,声音很轻:“他往火车站方向去了,坐的是晚班公交,应该是赶今晚10点去上海的火车。”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顾怀霜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公交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我知道,我会继续跟着他。我想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又到底能不能回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上面有个小小的划痕,是之前追人时不小心摔的。
夜风卷着公交站的灰尘,吹起顾怀霜的风衣下摆。她挂了电话,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刚拍的公交照片,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模糊的车标,轻声说:“许烬,别让我失望。”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里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说她这么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想帮那些被骗的人,还是想拉许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