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恒的目光看着殿门口,看着白乾低着头走进来。
少年身上的锦袍沾了些尘土,袖口还蹭着几处香灰,显然是刚从寺庙回来。
他一步步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儿臣参见父皇。”
“跪下!”
白洛恒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带着未散的怒火:“你可知罪?”
白乾身子微颤,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儿臣知罪。儿臣不该未经父皇允准,擅自离府。”
“只是擅自离府?”
白洛恒猛地一拍案,案上的砚台被震得跳起,就连跪着的太子,看着父皇这般暴怒的模样,身躯微微一颤。
“你母后卧病在床,气息奄奄,你身为太子,不侍汤药,不伴左右,反倒跑到城外寺庙里去!你告诉我,你这太子之位,是用来摆设的吗?!”
他越说越怒,指着白乾的鼻子:“朕让你留在东宫读书,是让你明事理、知担当!可你呢?心思全不在正道上,整日想着跑出去胡闹!将来这万里江山交到你手上,你能担得起吗?”
白乾死死咬着唇,脸颊涨得通红,却始终没有辩解,只是重重叩首:“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陛下息怒!”
一旁的内侍见气氛僵持,连忙跪伏在地,替太子求情:“太子殿下并非贪玩啊!这几日听闻皇后娘娘病重,殿下在东宫日日焚香祈祷,茶饭不思,连书都读不进去。今日实在是急坏了,才求了太子少师,准他去城西的报恩寺为皇后娘娘烧香祈福,求菩萨保佑娘娘平安……”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串佛珠,双手捧着呈上:“这是殿下在寺中求的平安符,特意请高僧开过光的,说要亲自送到长恒宫去……”
白洛恒的目光落在那串檀木佛珠上,珠子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显然是白乾一路紧紧攥在手里的。
他胸中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阵难言的酸涩。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白乾,这孩子才八岁,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可肩背已经挺得笔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白乾出生时,裴嫣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着说“这孩子定是个有担当的”,如今想来,竟一语成谶。
“你……”
白洛恒的声音缓和了些:“太子!内侍所言,可是真的?”
白乾抬起头,眼中还含着泪光,却透着一股执拗:“是。儿臣见母后病了许久,汤药无效,心中焦急,才想着去报恩寺求佛保佑。儿臣想着,佛菩萨慈悲,或许能听见儿臣的祈愿,让母后好起来……”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黄纸,双手捧起:“这是儿臣在寺中写下的祈愿文,愿以十年阳寿,换母后安康。”
白洛恒看着那张布满少年笔迹的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愿母后平安”四个字被描了又描,墨迹都晕开了。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起来吧。”
白乾愣了愣,抬头看向父亲,见他脸上的怒气已消,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
“处罚之事,暂且记下。”
白洛恒指了指案上的空位:“把你学过的所有内容抄一遍,明日呈上来。”
“儿臣遵旨。”白乾低声应道。
白洛恒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尘土。
指尖触到少年单薄的肩膀,才发现他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领口都显得松了。
“你母后病重,这些日子,宫里的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
白洛恒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那些术士说,你三弟白远是煞星,克母,甚至会祸乱朝政……你怎么看?”
白乾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儿臣以为,那些都是妖言惑众!”
他语气坚决,不似孩童的随口妄言:“三弟才刚出生,懵懂无知,怎么会是什么煞星?术士这般说,无非是想扰乱父皇心智,动摇国本!儿臣在书上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治国当凭民心,而非鬼神之说。若因几句胡言便猜忌骨肉,那才是真的要惹天下人笑话!”
白洛恒看着他眼中的清明与坚定,心中微动。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已有了自己的判断,比朝中那些只会附和的大臣更有风骨。
“可你母后……”白洛恒的声音染上几分疲惫。
“她已经病了一个月,太医用了无数药方,都不见好转。
那道士虽可恶,可他说的话,偏偏与你母后的病情、各地的灾害对上了……若不信他,又能信谁?又有什么办法能救你母后?”
他说着,竟露出几分茫然。
这是白乾第一次见父亲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褪去了天子的威严,只剩下无助,但却也不知是否是伪装,想要考验一下自己。
白乾沉默了片刻,忽然躬身道:“父皇,儿臣在书上读过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如今母后病重,儿臣等当尽心侍奉,太医院当竭力诊治,这是‘尽人事’;至于结果如何,或许真有天命,但绝非术士口中的‘煞星’所致。”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白洛恒,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父皇是天子,天子的责任是守护万民。儿臣听闻,关中的水渠还未修完,江南的灾民还在挨饿,漠北的将士还等着军饷……这些都是国事,是大事。若父皇因母后的病乱了方寸,耽误了国事,让百姓流离失所,那才是真的‘惹上天惩罚’。”
“以前有位明君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白乾的声音朗朗:“只有百姓安乐,江山稳固,上天才能庇佑我大周,母后或许也能因此心安,病情好转。父皇,您说对吗?”
白洛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八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既没有回避母亲的病情,也没有忽视天下的责任,比他这个被私情搅乱心神的父亲,要清醒得多。
他忽然想起裴嫣曾说过:“乾儿这孩子,心里装着天下呢。”
是啊,心里装着天下。
白洛恒伸手,轻轻拍了拍白乾的肩膀,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欣慰:“你说得对。是父皇糊涂了。”
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堆积的奏折上,心中的烦躁与茫然渐渐散去。
白乾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他被阴霾笼罩的心,他是天子,不能只盯着长恒宫的药味,还要看着关中的水渠、江南的稻田、漠北的军帐。
“你去长恒宫吧。”
白洛恒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说道:“把你求的平安符给你母后挂上,告诉她,父皇会处理好国事,也会守着她,让她安心养病。”
“儿臣遵旨!”白乾眼中一亮,深深叩首,转身快步走出御书房。
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白洛恒拿起萧澈那本请求增派民夫的奏折,毫不犹豫地批了个“准”字。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御书房的烛火却越烧越亮。
白洛恒一本本批阅着奏折,关中的水渠加派五千民夫,江南的粮款再加拨五十万两,漠北的军饷提前三月拨付……每一笔都落得坚定,不再犹豫。
救裴嫣的或许不是菩萨,也不是丹药,而是这万里江山的安稳,是天下百姓的安康。
他是天子,他的肩上,一头挑着长恒宫的烛火,一头挑着四海的炊烟,哪一头都不能放下。
夜色渐深时,白洛恒终于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长恒宫的方向。
那里的烛火还亮着……
“皇后……”
他轻声道:“等我。”
等我安顿好这天下,便来陪你,看白远长大,看乾儿成才,看这大周,如你所愿,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