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长生殿裹得密不透风。烛火在铜台上跳动,映得白洛恒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案上的奏折已所剩无几,最末一本是关于南疆防务的调令,朱笔悬在“准”字上方,迟迟未落。
殿门被轻轻推开,婵儿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闯进来,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她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叶:“陛下!娘娘……娘娘醒了!真的醒了!”
白洛恒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缓缓问道:“醒了多久?”
“有半个时辰了,”
婵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生机:“奴婢喂她喝了小半碗汤药,她都咽下去了,还……还轻声问了句‘陛下在哪’……”
“在哪”两个字,令白洛恒的心头一颤。
他能想象出裴嫣问这句话时的模样,定是虚弱地侧着头,声音虚弱不堪,眼神却带着惯有的温和……
“太医怎么说?”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婵儿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婵儿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那点刚燃起的光亮被浓重的悲戚淹没,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太医说……说娘娘这仍是回光返照,脉象虽比昨日平稳些,可内里的气血已经耗空了,就像……就像油灯快燃尽时,又忽然燃起的……”
“回光返照”四字,让白洛恒的心猛地一沉。他放下朱笔,神色阴沉的可怕。
他早该明白的,这所谓的“好转”,不过是命运施舍的一点念想,好让离别来得更痛彻心扉些。
“知道了。”
他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奏折:“你回去吧,好生伺候。告诉太医,用最好的药,哪怕只有一口气,也得吊着。”
婵儿抬起头,望着他冷漠的侧脸,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把那句“娘娘想见您”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叩首:“奴婢遵旨。”
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生殿又恢复了死寂。白洛恒盯着那本南疆调令,上面的字迹却渐渐模糊。
他想起那年裴嫣与他在朔州时,也是这样的夜晚,她笑着说“百姓安康,比什么都强”。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映着篝火,也映着他的影子。
如今,百姓快安康了,她却要走了。
这一夜,白洛恒再未合眼。
他将最后几本奏折批完,从关中的春耕部署到江南的堤坝加固。
天快亮时,他望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只有麻木……
次日,长恒宫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既没有坏消息,也没有好消息,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白洛恒如常上朝,与大臣们商议南疆战事,敲定各地的救济粮发放,脸上的神色古井无波,连裴然投来的探究目光,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所有人都在看他,看他这个“无情”的帝王,如何在妻子弥留之际,还能稳坐朝堂。
直到第二日傍晚,最后一本奏折被朱笔圈定,案上放着两封加急奏报:一封来自关中,言“春雨足,田陇润,灾民已归乡”;一封来自江南,言“水退粮至,疫病已控”。
白洛恒拿起这两封奏报,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迹,紧绷了许久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
这场席卷半壁江山的灾劫,总算熬过去了。
“陛下,关中江南皆安,南疆的兵符……”内侍在一旁轻声提醒。
白洛恒将奏报放在案上,站起身。
连日的疲惫让他有些头晕,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殿外走去。夕阳的余晖透过宫墙,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的方向,竟是长恒宫。
站在殿外的丹陛之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冰凉的玉质抵着掌心,却压不住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颤栗。
殿内没有哭声,也没有往日里太医们匆忙的脚步声,只有一种死寂……
这种静比恸哭更让人窒息,他能想象出里面的景象,白乾或许还守在床前,握着裴嫣的手,婵儿大概垂手立在一旁,眼圈红肿,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而榻上的人,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像一缕游丝。
他想进去,可脚却冻僵的无法行动。
进去了又能怎样?问一句“你还好吗”?这些话在生死面前,都轻得像尘埃。
他怕看见她那双眼,此刻只剩下空洞;更怕她忽然睁开眼,望着他,却再也认不出他是谁。
帝王的威严以及冷静,在这一刻被撕碎,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脆弱,像藤蔓般顺着血脉往上爬,几乎要将他勒得喘不过气。
他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可在这扇殿门之外,他只是个怕失去妻子的男人。
白洛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波澜已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陛下?”身旁的内侍见他久久不动,小声地唤了一句。
白洛恒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紧盯着殿内那发昏的让人看不清的模糊,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滚出来:“去告诉太医。”
内侍连忙躬身:“奴才遵旨。”
“让他们继续用药。”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人参、雪莲、千年灵芝……凡太医院有的,尽管用。哪怕只有一口气吊着,也不许停。”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是……若是皇后气绝之前,敢有半分懈怠,朕诛他们的全族。”
最后几个字带着凛冽的寒意,刮过廊下的风都仿佛冻住了。
内侍打了个寒颤,连忙磕头:“奴才这就去传旨!”
脚步声匆匆入殿,打破了片刻的死寂。白洛恒望着店内,借着烛火看见太医们闻讯后惶恐的脸,看见白乾抬起头时复杂的目光,看见榻上的人依旧沉睡的眉眼。
他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转身的刹那,一丝清风飘过,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他的眼皮在下意识的瞬间皱过,可很快又恢复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