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二、六军团、独立军团因为保暖物资准备充足,安然度过夹金山,损失较小,下山后略作休整开始向着道孚开拔。
队伍人人脸上都挂着疲沓,可脚底下不敢慢。谁都知道,慢一步,后面咬着的和前面堵着的,就能把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张百川勒住马,眯着眼瞅前头雪线上反光的地方,那光闪得有点邪性。他朝边上啐了一口,带冰碴子的唾沫星子砸在石头上:“老陈,瞅见没?那亮闪得跟鬼眨眼似的。”
政委陈云峰眯缝着眼看了半晌,眉头拧成了疙瘩:“是不对劲…不像雪晃的,倒他娘像是谁拿镜片子瞎比划。”
话没落地,前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过来,侦察连的战士从马背跳下来,因为高原缺氧喘得肺都要炸了:“报…报告,军团长,政委,摸…摸到一个舌头,鬼祟得很,”
“人呢?”张百川声音陡地一沉。
“后面押着,马上到,”
几个侦察兵连推带搡,把一个反绑着双手、蒙着眼、裹着件破皮袍的家伙撂到跟前。那人低着头,裂着血口子的嘴唇紧闭,可那身破袍子底下,隐约露出半截不像老百姓穿的灰蓝色裤腿。
李铮上前一把扯开那人的蒙眼布,又在他身上几下摸索,掏出个小布包,抖落开——,一小块盐,还有一面边缘磨得溜光的小金属圆镜。
张百川拿起那镜子,在手里掂了掂,他走到那人跟前,不说话,只用两根手指捏着镜子,在那人眼前晃了晃。
俘虏眼皮猛跳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却硬咬着牙,把脸扭到一边。
“嘿,你个…”旁边一个火爆脾气的侦察兵抬脚就要踹。
“一边去,”张百川低喝住,他凑近那俘虏,鼻子抽动两下,忽然吐出几个调子古怪的音节。
俘虏浑身猛地一僵,豁然抬头,眼里闪过极度的惊骇,虽然马上又死死埋下头去,但那瞬间的反应,足够清楚了。
“不是藏人,不像纯彝人,里头穿着中央军的皮,听得懂几句彝话…”张百川直起身,把镜子扔回给李铮,脸色冷得能刮下霜来,“是冲着咱们来的,有备而来。”
几乎同时,后面一阵马蹄急促,二军团一个通讯兵飞马赶到,气喘吁吁:“张军团长,贺老总、任政委请您速去,我们那边按住了两个探路的,装束邪门,身上也有这镜片子。”
石凹子里,气氛绷紧。贺老总捏着没点的烟斗,任政委看着刚送来的地图,眉头锁死。
“百川,你怎么看?”贺老总声音低沉。
张百川手指点在地图上那道代表河谷的粗线:“摆明了是张大网,等着咱们钻,邓秀廷的彝兵打头,后头指定有川军或者中央军的人撑着腰,就等咱们进河谷,两头一扎,这一万多人就得交代在这。”
“硬闯肯定不行。”任政委摇头,“代价太大。”
“那就不能让他舒舒服服地张网。”张百川眼里露出冷静:“他不是会用镜子么?咱也用,李铮,”
“到,”
“立马照样子磨几面假镜子出来,要快,然后,派两组人,一组带真镜子上左边高坡,对着他们可能藏人的地方瞎照,另一组带假镜子,往前摸,装成怂包,‘不小心’露了行踪就屁滚尿流往回跑,”
贺老总眼睛一亮:“佯动?诈他一下?”
“对,让他们以为埋伏漏了风,咱们要跑要么要硬打。埋伏的人一急,阵脚必乱,只要他们一动,藏着的耗子就得露头,”
“好,”贺老总烟斗重重一磕,“就这么干,百川,你独立军团手脚利索,这事你办,其他各部,准备家伙,”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下去。高坡上,阳光被镜子碎片胡乱反射向寂静的河谷。河谷口,几个红军侦察兵“惊慌失措”地放了两枪,连滚带爬地往回逃。
河谷果然被搅动了。先是细微的骚动,一声用土话骂出的呵斥从石壁后传来。左前方一片雪坡上,几十个穿着杂色皮袍的身影猛地站起,枪口乱指,有人想追,有人想拦,乱成一团。
“出来了,”举着望远镜的陈云峰低呼。
“不止这一处。”张百川的镜筒缓缓移动,扫过接连暴露的埋伏点,“人不少。邓秀廷的家底,加上穿中央军皮督战的。”
“打吧?军团长,”一师长老何凑过来,眼巴巴看着张百川,又瞅贺老总。
贺老总却没吭声,看向张百川:“百川,这肉到嘴边了,怎么吃?”
张百川放下望远镜:“现在冲进去,硬碰硬,划不来。河谷窄,展不开。”
他手指点着那几个暴露的埋伏点:“他们现在乱,是怕咱们变卦。要是看见咱们‘主力’往后缩…”
“佯退?”任政委接话。
“对,大队做出转向后撤的架势,埋伏的人等了这么久,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督战的压不住想抢功抢粮的,八成得追出来。只要他们离开那龟壳…”
贺老总大笑:“好,唱戏唱全套,给我演像点,”
灰色的队伍开始缓缓向后移动,旗子也歪斜了些,显出几分“仓促”。
河谷里的骚动变成了鼓噪。杂乱嚎叫声中,密密麻麻的伏兵终于按捺不住,从雪窝、树林、石头后头涌出来,扑向“撤退”的红军,
“打,”张百川一声令下。
红色信号弹尖啸升空,
重机枪瞬间打破了山谷的平静,弹雨扫倒冲在最前的敌人。迫击炮弹精准地砸进敌群,炸起漫天雪泥碎肉。
“杀——,”
老何的一师直插侧翼,老徐的二师同时暴起,伏兵完全没料到这劈头盖脸的逆袭,瞬间崩溃,彝兵哭喊着四散奔逃,冲乱了后面试图结阵的中央军小队。战斗很快变成一场追击歼灭战。
一个多时辰后,枪声渐稀。硝烟裹着血腥味弥漫开来。老何满脸兴奋地跑回来,军装溅满了泥点子:“军团长,政委,逮着个大的,是个中央军少校参谋,狗日的藏在彝兵尸首堆里装死,”
贺老总眼一瞪:“拖过来,”
那参谋被拽过来,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裤裆湿漉漉一片。
“说,谁让你们来的?来了多少?”贺老总声如炸雷。
“是…是二十四军刘(文辉)长官的人…一个团…加,加上邓秀廷的两个支队…还,还有薛岳长官派来的联络参谋…说,说务必在此挡住贵军…至少…至少半个月…”
“薛岳的人呢?”
“跑…跑了…一开打就往西北…甘孜方向跑了…去,去给李抱冰旅长报信了…”
甘孜还有重兵,几人脸色更沉。
报务员林风手里捏着刚译出的电文:“首长,急电,中央纵队来电,”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揪,这个时候?
任政委一把抓过电文,目光急速扫过,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贺老总,又看向张百川,声音干涩得几乎撕裂:
“中央急电。通报敌情…蒋介石已严令刘湘、杨森、邓锡侯等部,星夜兼程,正向懋功、达维、抚边一带压来…企图…企图将我主力彻底围歼于川西北荒僻之地…另,青海马家军骑兵亦有异动…电令…电令我部…”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火速向主力靠拢…但…但通报之敌位置…与我部现位置之间…”
他猛地抬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几乎全是敌军,电文所述之敌部番号、动向…与我们刚才审讯所得…以及我们自身侦察…有…有出入,”
石凹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所有人的目光,猛地聚焦在那份要命的电文上。
贺老总伸出手,从任政委的手中接过电报。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代表部队番号和行动的密码代字,又缓缓抬起,望向东北方向那片未知的、被敌军层层叠叠标注的山川。
过了好几秒,他的声音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和中央汇报吧,坚决执行命令,我们按命令向中央总队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