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那点腥甜还在喉咙里打转,我迷迷糊糊挨到天亮,被小昭端着药碗推醒时,晨光正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她发梢镀了层银边。教主,该用早膳了。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却看见她眼底的青黑——这丫头怕是守了我整宿。
我撑起身子要接药碗,指尖刚碰到碗沿,喉头突然一痒。
偏头时没避开,一口血就这么溅在床头的铁饭盒上。
暗红血珠滚过盒盖上那道旧裂纹,竟与前日李三娘塞进来的春饼碎屑融成金纹,像条细蛇顺着盒身游走。
阿忌!小昭的药碗砸在木凳上,青瓷碎片溅到我脚边。
她扑过来时发带散了,乌发扫过我手背,凉得像沾了晨露的草叶。
指尖刚触到我染血的衣襟,她突然触电般缩回手,掌心浮起淡淡金斑——那是心灯愿力反噬的征兆。
心灯反噬......她嗓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强行共鸣七十二峰心灯网络太频繁,凡躯早撑不住了。
我低头盯着铁饭盒上的金纹,喉咙里的腥甜散成铁锈味。
其实早有预兆:前日过汉水时,江风卷着心灯虚影灌进肺里,我躲在船舱咳了半宿;昨日翻山时,掌心里的竖瞳总在发烫,像是有人隔着层雾在敲窗户。
只是总想着,再撑撑,再撑撑。
早该想到的。我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握小昭发颤的手腕,万人愿力,哪是凡胎能载的?
可我还有一单没送完。
哪一单?我去送!
帐帘地被掀开,冷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
赵敏抱着狐裘站在门口,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得厉害,显然是从马背上直接冲进来的。
她靴底沾着泥,在青石板上踩出几个湿脚印,像串没干透的惊叹号。
我望着她泛红的眼尾——这丫头昨日为调驿站的事熬到三更,眼下还坠着乌青。
伸手去推她攥着我手腕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学打马球时磨的,这么多年倒没消。这一单,收件人是我自己。
帐内静得能听见雪粒子打在瓦上的轻响。
小昭的呼吸擦过我耳际,带着药香;赵敏的拇指在我腕脉上轻轻跳,像敲着某种急鼓。
十五年前的雨夜。我摸出怀里的梅干布包,那枚被周芷若归还的铜钱还在里头,磨得发亮,我寒毒发作倒在村外时,真正救我的不是九阳神功。
是个扎着羊角辫的村童,举着个破灯笼引我去他家用灶火烤干衣服,又塞给我半块烤饼。
铜钱从指缝漏下去,砸在铁饭盒上,叮的一声。那孩子后来死于饥荒,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若有来世,我也想当一回收件人。
这么多年,心灯网络能圆万愿,唯他这单......
我懂了。赵敏突然松开手,转身时狐裘扫过桌角,把药碗碎片扫得哗啦响。
她站在窗边,背对着我,发梢沾的雪粒子正在融化,你要回那个村子,在他坟前坐下,吃一顿热饭,写一张已签收
我望着她挺直的脊背,想起当年在绿柳山庄,她也是这样背对着我摔玉簪,说我偏要勉强。
可现在她的声音很轻,像在怕惊飞什么:我调全国驿站联动,沿途每十里设一灶台。
不派兵,只请百姓自发守着。
消息传开时,我们正过函谷关。
城楼下的老槐树被雪压弯了枝,可树下支起了七八个灶台。
有个系蓝布围裙的妇人往锅里下饺子,见我们的马队过来,举着漏勺喊:张教主尝尝!
我家娃说您当年最爱白菜馅!;卖糖画的老汉举着冻得通红的手,把刚画好的昙花糖人往我怀里塞:这单算我送的!;最边上的草垛后钻出个小丫头,抱着个黑黢黢的腌菜罐子,仰头冲我笑:阿爹说您当年吃烤饼配腌菜,我偷挖了半罐......
教主,笑掌柜的马车到了。小昭扯了扯我衣袖。
我转头望去,那辆熟悉的枣红马车正碾着雪过来,车篷上盖着层薄雪,车辕上挂着串铜铃,是春厨子当年亲手焊的。
笑掌柜掀开车帘,露出被热气熏红的脸:最后一筐春饼,盖的是春厨子的旧布巾。
您尝尝,面发得和当年一个味。
他递来的竹筐里,春饼还冒着热气,布巾边角绣的小葫芦褪了色——那是春厨子给小女儿绣的,后来那丫头成了峨眉的厨娘。
我伸手去接,指尖触到布巾时,突然有温热的东西落在手背上。
抬头看,小昭正仰着脸,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可她的眼泪比雪化得还快。
我焚香诵愿。她吸了吸鼻子,从袖中取出心灯盘,金色昙花虚影在寒风中绽开,愿力会护着您,直到......直到签收。
抵达那个村子时,雪下得更大了。
村头的老槐树早没了,只余半截焦黑的树桩。
我顺着记忆往村后走,雪没过脚踝,靴底踩着冻硬的草茬,发出细碎的响。
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我看见他的坟——堆得方方正正的土包,碑前摆着串野山楂,应该是附近孩子放的。
到了。我回头对跟着的众人笑,赵敏的狐裘上落满雪,像披了层云;小昭的心灯盘在雪地里泛着金光,昙花虚影比任何时候都艳;笑掌柜搓着冻红的手,正从马车上搬小桌。
支起小桌时,指尖被冻得发木。
我摸出铁饭盒,盒盖上的金纹在雪地里亮得刺眼。
打开盒盖,春饼的热气混着腌菜香扑出来,恍惚间又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缩在灶台边,捧着半块烤饼,听那孩子说:我阿娘说,吃热饭的人,心里不会结冰。
叮——
千里之外的铜铃声突然炸响。
我抬头,看见漫天雪粒子里,所有共治驿站的灯笼同时熄灭三息。
再亮起时,《配送谣》的调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条温暖的河:晨雾起,送热粥,晚星落,递甜糕......
今日起,阿牛哥不再送单。
赵敏的声音穿透风雪,我转头望去,她正站在昆仑顶峰的烽火台上,身后是万千灯火。
红披风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举着令旗,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亮:因为他已教会我们每个人——怎么送。
歌声里,我拈起半块春饼。
咬下去时,麦香混着腌菜的酸脆在舌尖炸开,和当年那个雪夜的味道分毫不差。
掌心的竖瞳突然发烫,我望着它缓缓暗下去,像盏燃尽的灯。
签收了。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坟头轻声说。
三日后,人们在坟前只找到那只铁饭盒。
盒底刻着行小字,被雪水冲得发亮:签收人:张无忌。
当晚,武当山顶的守夜道士看见奇观:万千心灯突然汇聚成条光路,直插苍穹。
锈剑残碑上的光痕最后一次闪动,映得满天星子都在晃:系统提示:新心灯之主已上线。
镜头拉远时,能看见大江南北的驿道上,无数送单人正踩着新雪出发。
他们胸前都别着朵金色昙花,竹筐里装着热粥、甜糕、刚蒸好的春饼——新的一代,开始了他们的第一单。
而我再睁眼时,不在坟前,也不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