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的储藏间还是老样子。
狭窄的空间里塞着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墙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动漫海报,角落里堆着高中时代的课本和练习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纸张霉味和灰尘气息。
奇怪的是,这熟悉到令人压抑的环境,竟让路明非稍微松了口气。仿佛过去半个月那些光怪陆离的经历——青铜城、龙王、复活的老唐、劳斯莱斯、跳伞——都只是青春期一场荒诞的白日梦。现在梦醒了,世界还是那个熟悉又讨厌的样子,至少不会变得更糟。
他刚把行李箱塞进床底,婶婶的声音就穿透薄薄的隔板墙砸了进来:“明非!出来帮忙摘菜!一回来就窝房里,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来了来了!”路明非应着,小跑进厨房。
厨房里油烟弥漫,婶婶正挥舞着锅铲和一条鲈鱼较劲,油花溅得到处都是。她头也不回地指挥:“把那篮子豆角摘了,蒜头也剥几个。真是的,一回来就给我添忙……”
路明非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开始干活。他其实有点怀念卡塞尔学院那个宽敞明亮、永远飘着食物香气的五星级食堂,还有那些穿着白色厨师服、笑容可掬的大厨们。当然,这话要是说出口,婶婶能念叨他三天三夜。
“哎,我说,”婶婶突然关了火,把煎得金黄的鲈鱼盛出锅,状似随意地问,“这次出去,没给你带点什么回来?”
路明非一愣,赶紧说:“带了带了,在箱子里。是一些保健品,对关节好的,还有鱼油……”
他确实买了,用老唐塞给他的零花钱。挑的时候还挺用心,想着叔叔婶婶年纪大了,需要补补。
谁知婶婶撇撇嘴,声音拉得老长:“保健品啊……哎呦,那些东西国外卖得死贵,效果也不知道真假,净浪费钱。你看对门老王家儿子,上次从日本回来,给他妈带了个什么珍珠项链,哎哟那可真是……”
路明非埋头摘豆角,没接话。他就知道会是这样。无论他带什么,总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
沉默了一会儿,婶婶又开始了。她凑近一点,压低了些声音,眼里闪烁着路明非非常熟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八卦、攀比和一点真正关心的复杂情绪。
“我说明非啊,你这次出去,参加的都是外国大学的夏令营,里面肯定有不少外国姑娘吧?有没有……嗯?”她挤挤眼,“谈个外国女朋友回来?那可真是给咱家长脸了!”
路明非的手一抖,一根豆角差点被他掰断。女朋友?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个红发小巫女的身影,她穿着昂贵的裙子,开着红色跑车,身边站着太阳般耀眼的凯撒·加图索。
他喉咙发干,含糊道:“没……没有。就是去学习的。”
“学习学习,就知道学习!学习能当饭吃啊?”婶婶立刻切换回恨铁不成钢的模式,“你看你,都考上外国大学了,模样也还周正,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大学里不谈恋爱什么时候谈?等你像你叔叔一样秃了顶再谈?”
路明非只能把脑袋埋得更低,假装自己是一只遇到危险就把头扎进沙子的鸵鸟。
第一问,卒。
婶婶显然没打算放过他。她一边麻利地切着姜丝,一边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次的话题更实际。
“那……钱呢?”她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客厅里看电视的叔叔听见,“出去这一趟,花了那么多钱,就没想着打点工?或者……那什么奖学金,发了吗?有多少?”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核心问题。
卡塞尔的奖学金数额惊人,足够他在任何一座城市过得相当滋润。而且曼施坦因教授私下提过,作为“S”级,他还有一系列优厚待遇。
但他敢说吗?他要是敢透露一个数字,婶婶绝对能立刻帮他“保管”起来,美其名曰“帮你攒着娶媳妇”。
于是他继续鸵鸟策略,声音细若蚊蝇:“奖学金……还没到位呢。打工……时间紧,没顾上。”
“我就知道!”婶婶把刀往砧板上一剁,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你这孩子就是老实!出去一趟也不知道捞点实惠!你看人家那些小留学生,哪个不是……”
路明非默默忍受着数落,心里反驳:我捞的实惠可大了去了,见过龙王,还差点把命丢在国外……但这些能说吗?说出来婶婶大概会以为他疯了,直接打120送精神病院。
第二问,勉强糊弄过去。
就在路明非以为风暴暂时平息,可以安心剥完手里那几个蒜头时,婶婶看似漫不经心地抛出了终极一击。
她叹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有点……像是怜悯,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哎,说起来……你这次出去,见到你爸妈了没?他们不是在国外吗?就没来看看你?”
路明非剥蒜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脏最深处,那个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地方。
爸妈。
那两个仿佛只存在于汇款单签名栏和偶尔几张风景明信片上的模糊身影。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个角落,却始终和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他去美国时,甚至都没想过要尝试联系他们——他不知道他们在哪,怎么联系。他们似乎也从未想过要主动来找他。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厨房里只剩下油锅轻微的滋滋声和客厅电视里的广告声。
婶婶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僵住的手,脸上那种“我早就知道”的神情更加明显了,甚至流露出一丝洋洋得意,仿佛印证了某个她坚持多年的真理。
“哼,我就说嘛!”她转回身去,开始给鱼淋酱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审判意味,“你爸妈啊,心里根本就没你这个儿子!这么多年了,管过你什么?啊?就知道两个人自己在外面潇洒快活,把你扔给我们!寄点钱就算了事了?养孩子是光靠钱就行的吗?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根本就是不关心你,不在乎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路明非的神经上。那些他深夜独自咀嚼消化了无数次的委屈、孤独和自我安慰构筑起来的脆弱防线,在这一刻被婶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彻底击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扔进滚烫的油锅里。
就在婶婶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他父母如何“不负责任”、“自私自利”时,路明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嘴唇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一句微弱但清晰的话溜了出来:
“他们……有给我寄信。”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更像是一种苍白无力的挣扎,只会引来更猛烈的打击。
果然,婶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转过身,叉着腰,声音尖利得能刺破天花板:
“寄信?寄信顶什么用?信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能给你买房娶媳妇吗?明非我告诉你,你别傻了!他们那就是糊弄你!真要是心里有你,能十几年不回来看看?你就是被他们骗了还帮他们数钱!”
那句“根本就是不关心你,不在乎你!”再次像重锤一样砸下。
轰的一声。
路明非感觉脑子里某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猛地断裂了。
他毫无征兆地,“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凳子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向后倒去,撞在橱柜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站在那里,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厨房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酱油滴落在灶台瓷砖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正准备继续慷慨陈词的婶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后面更难听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猛地站起身、浑身散发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僵硬气息的路明非,一时竟有些发愣,甚至……一丝极淡的、莫名的怯意。
这衰仔……今天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