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的门轻轻合上,将外面浮华的喧嚣隔绝。房间内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寂静。
源稚生站在门口,目光如同被钉在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捧着水杯低着头的弟弟身上。千头万绪,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愧疚、愤怒、担忧、还有那被他强行压抑了多年的、属于兄长的关切,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
沈炼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凝滞的气氛,他站起身,对着角落的零和楚子航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路明非。
路明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跟着沈炼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将这片狭小的空间完全留给了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弟。
门再次关上。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源稚生和源稚女。
源稚女依旧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杯热水氤氲的热气里。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措。
源稚生缓缓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将包裹着的蜘蛛切靠在腿边。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弟弟。
几年不见,稚女似乎清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曾经和自己一样清澈的眸子里,如今沉淀了太多他看不懂的阴霾和痛苦。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终,是源稚女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哥哥……我回去过鹿取。”
源稚生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鹿取,那个承载了他们童年所有记忆,却也埋葬了他们最初梦想与亲情的小镇。
“什么时候?” 源稚生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久之前……” 源稚女依旧没有抬头,声音如同梦呓,“我想回去看看……看看我们以前住过的神社,看看那棵大银杏树,看看……我们埋下时间胶囊的地方……”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却强忍着没有流泪。
“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那双妖冶此刻却盈满水汽和绝望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源稚生,“神社塌了,银杏树枯死了,连我们埋东西的那块石头……都找不到了……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留下……”
源稚生看着弟弟眼中那纯粹的、毫不作伪的悲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鹿取的变迁,他并非完全不知,但亲耳从稚女口中听到,感受着那话语中蕴含的、仿佛连根都被拔起的茫然和痛苦,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那个他们约定要一起离开、去看外面世界的小镇,最终连回忆的实体都未能保住。
“你……” 源稚生张了张嘴,想问你这几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风间琉璃,为什么会和猛鬼众搅在一起……但所有的问题,在触及弟弟那脆弱眼神的瞬间,都变得难以启齿。
源稚女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他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泛白。
“哥哥……你相信我吗?” 他忽然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
源稚生沉默着。相信?他曾经无比相信这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直到那个雨夜,直到他亲眼看到被判定为“鬼”的稚女……他选择了相信家族,相信“正义”,亲手挥下了刀。
“是王将……” 源稚女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压抑,带着刻骨的恨意,“是他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他,把我变成了‘鬼’!”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痛苦:“不……不只是鬼……是他,硬生生地……在我的身体里,‘制造’出了另一个‘我’!”
源稚生瞳孔骤缩:“另一个……你?”
“风间琉璃……” 源稚女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诅咒,“那是他给我起的名字……是他用药物,用那该死的梆子声,用各种残酷的实验……将我最深处的恐惧、愤怒和绝望剥离出来,强行催生、塑造出的一个……只懂得杀戮和破坏的怪物!一个极恶之鬼!”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剖开血淋淋的真相。
“他控制着我……不,他控制着‘风间琉璃’!” 源稚女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嘶哑,“当那梆子声响起,当他的命令下达……‘我’就会消失,身体就会被那个叫风间琉璃的恶鬼占据!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杀人,去破坏,去做尽一切可怕的事情……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就像被关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哥哥……那个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源稚生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情绪近乎崩溃的弟弟。
分裂的人格?王将制造的恶鬼?梆子声控制?
这一切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像是精神错乱者的呓语。他一直坚信的“正义”,他所执行的“清理”,难道……难道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和残酷的阴谋之上?
他回想起与风间琉璃的几次接触,那确实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妖异和暴戾的气息,与眼前这个脆弱、悲伤的弟弟判若两人。
可是……如果稚女说的是真的,那他当年在鹿取雨夜挥下的那一刀……他这么多年来坚信的“大义”……
源稚生的脸色变得惨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一直以“正义的朋友”自居,为了所谓的正义,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弟弟。但如果这“正义”本身,就是被王将和赫尔佐格之流精心编织的骗局呢?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无法立刻接受这样颠覆性的真相,这几乎要摧毁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基石。
“你……你有什么证据?” 源稚生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地问道,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和……恐惧。他希望稚女说的是假的,那样他的世界还不至于彻底崩塌。
源稚女看着哥哥挣扎的样子,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惨然一笑,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不再说话。
证据?他被控制的那些年,如同生活在最深的噩梦里,所有的痕迹都被王将抹去,他除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和破碎的记忆,还能有什么证据?
信任的裂痕,一旦产生,便难以弥合。尤其是对于源稚生这样,曾经亲手将刀锋指向过至亲之人。
房间内,再次被令人窒息的沉默所笼罩。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高天原的靡靡之音,仿佛在嘲笑着这对兄弟之间,那比东京夜色更加深沉的隔阂与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