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风穿过枫林坡新落成的议事堂,吹得檐下铜铃叮当响。
堂前青石阶上,挤满了从十里八乡赶来的里正、耆老和流民代表,人人仰头望着那三座缓缓开启的地下粮窖大门,呼吸都凝住了。
冷雾如龙蛇般盘旋而出,映着晨光泛出霜色。
金黄的稻谷堆成小山,每一粒都饱满坚硬,踩在脚下沙沙作响;角落里防虫粉捆扎整齐,陶瓮中发酵肥气味微酸却不刺鼻,连种子架上的标签都用朱砂写得分明:早稻丙三号、耐旱豆甲七、抗霜麦戊一……
“这……这不是去年秋收的陈粮?”一名邻村里正颤声问。
沈清禾立于窖口高台,风吹起她素布衣袖,露出腕上一道旧疤。
她不疾不徐道:“我沈清禾自入此地,未取官仓一粒米,未动赈粮一分银。这些粮,是三千人日日挥锄、夜夜守渠换来的。主干渠贯通七村,引活水入荒原,这才有了今春双季轮作之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有人传言我粮尽将竭,要靠施粥维系人心?好——今日我就打开全部存粮,让大家亲眼看看,什么叫‘仓廪实而民心定’。”
话音落下,身后朱小乙抬手一挥,三名壮汉合力推开最后一道闸门。
一股更浓的冷气扑面而来,众人只见最深处竟还垒着新麻袋,封口处印着墨字:“备灾专储,不动至绝境”。
全场死寂。
片刻后,不知谁低喃了一句:“两成盈余……她们竟还能多出两成?”
沈清禾并不回应喧哗,只转身走向议事堂中央悬挂的巨幅地形图。
图上红线纵横,勾勒出正在延伸的沟渠网络与待垦荒地。
她执竹竿一点东南角:“即日起,‘共耕庄’正式更名为‘枫林义社’,推行‘安居分’制。”
众人屏息。
“凡参与主干渠建设满三十日者,记工三十分,可预选宅基地一处;携技而来者——铁匠、药师、织工、木匠,工分翻倍,子女优先入学,免三年赋役。”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病者有药局,老者有安养所,孤儿可入蒙学堂。劳有所得,居有其所——这不是空话。”
堂下骚动起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农颤巍巍举手:“外乡人……也能挣?”
“能。”沈清禾看着他,“只要肯出力,枫林不分籍贯。”
就在这时,陆时砚悄然步入偏廊,手中捧着一卷绢册。
他脸色略显疲惫,眼底却清明如星。
昨夜他未曾合眼,伏案绘制《灾民技能图谱》,将三千流民按体能、技艺、经验逐一归类,细分为渠工、采药、文书、炊事、守夜五大营,又设妇孺特岗,专事晒菜、纺麻、育苗。
此刻他走近沈清禾身边,低声递上绢册:“人心易聚也易散。若只给饭吃,不过是一时苟活;唯有让他们看见前路,才愿真心相随。”
沈清禾接过翻看,眸光渐亮。
她当即宣布:“从今日起,凡有一技之长者,授‘共耕匠籍’!佩红布条为证,子孙可享学塾优先权。”
第一批百人列队上前。
老夯站在最前,粗粝的手接过那条鲜红布条,指尖微微发抖。
他是逃荒铁匠,半生漂泊,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子以“匠”相称。
当晚,他便带着两个徒弟挑灯夜战,改良犁头结构,加装滑轮省力装置,次日试耕,一日开荒竟达以往四倍之多。
与此同时,朱小乙已设立“工分银行”。
桐木牌刻姓名与积分,分三级兑换:日常粮油盐柴,五十分工换全套农具,百分则兑宅基凭证。
更有“五人互保制”——同组共责,出勤与否、品行如何皆公示于墙。
若有偷懒滋事,全组扣分;反之,则奖励额外口粮。
某夜巡查,他撞见两名流民正拆棚屋木料,欲换一碗稀粥。
本可重罚,但他止住随从,只平静问:“家中缺什么?”
“孩子……没褯子。”一人低头,“妻病卧月余,夜里湿透没法睡。”
朱小乙沉默片刻,调出“特恤档”,批了半匹棉布,并亲笔注:“因困而窃,非恶也,补其所缺,方止其求。”
消息传开,许多人默默抹泪。
就在秩序初立、人心渐稳之际,药局角落的阿青默默站起身。
她盯着墙角那一小片杂草丛生的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磨破的草药袋。
那里,曾有人随手丢下一株枯黄野草。
她认得——那是“苦苓根”,极苦却善治肠疾,正是眼下流民中最常见的病症。
她没有说话,只是悄悄记下了它的生长位置。
晨光初透,枫林坡的草药角还笼在一层薄雾里。
阿青蹲在那片曾被弃作荒地的角落,指尖轻轻拂过一簇新生的嫩叶——苦苓根已抽出细茎,灰绿色的叶片上沾着露水,像沉默的眼睛睁开了。
她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径直走向议事堂。
脚步起初迟疑,越走越稳。
堂前守卫认得她是药局打杂的小丫头,正要放行,却被她抬手拦住:“我有事禀报沈主事,关于流民痢疾……我想试一药方。”
沈清禾正在核对工分账目,听闻通报抬头一看,见是阿青,眉梢微动。
这女孩自来了义社后一直安静无声,只日日蹲在药局墙角翻捡草药,偶尔回答病症也言简意赅。
此刻她站在堂口,背脊挺得笔直,眼中却燃着一团火。
“你说。”沈清禾搁下笔。
“苦苓根可治肠疾,尤克湿热泻痢。”阿青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采了三日,晒干研末喂给两个病重的孩子,今日已能起身喝粥。若大规模熬煮入粥,或可阻此疫蔓延。”
堂内众人皆惊。朱小乙皱眉:“野草入食?万一有毒?”
“我尝过了。”阿青平静道,“七日未断,无异症。”
空气骤然静了一瞬。
沈清禾凝视她良久,忽而起身,亲自取来陶锅一具、柴薪若干,当众命人将新采的苦苓根洗净切片,投入大锅煎煮。
药汁呈深褐色,气味极苦,她亲自舀起一勺饮尽,而后抬眸环视四周:“明日始,此汤混于早粥,愿饮者自取。”
三日后,痢疾者锐减近七成。
夜半药局灯火不熄,妇人们排队领药渣回家敷脐,婴儿哭声少了,老人咳嗽轻了。
消息如风传至府城,竟有医馆遣人乔装流民前来探查,打听所谓“神汤”秘方。
沈清禾依旧笑而不语,只召阿青入内室,递上一本粗纸钉成的册子:“你记下的百病应对之法,都写进去。将来农医学堂开课,这是第一本教材。”
阿青接过册子,手指微微发颤。
她低头看着封面上墨迹未干的五个字——《灾时百病方》,喉头滚了滚,终是挺直腰杆,郑重应了一声:“是。”
月末审计日,旧账册堆满庭院。
桐木牌结算完毕,新一期工分银行正式挂牌。
沈清禾立于高台,亲手点燃那一捆捆泛黄的账纸,火焰腾起,映照她冷峻侧脸。
“闭门自守的时代过去了,”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从今往后,我们不止救人,更要立规。”
就在此时,小豆子气喘吁吁撞进院门,脸上满是惊惶:“北岭来了个瞎眼婆婆,说要找‘施粥的活菩萨’!”
人群骚动。有人嗤笑:“又是个讨饭的吧?”
沈清禾却猛地顿住动作。
北岭——那是朝廷赈粮队必经之路,三个月前才走过一批运粮官差。
她快步迎出庄门,远远望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妪倚杖而立,怀中紧抱一只破陶罐,指缝间渗出黑褐色污渍。
揭开罐盖瞬间,一股腐酸之气扑鼻而来。
半块发黑的米饼蜷在罐底,边缘霉斑密布,如蛛网般缠绕,中心竟泛着诡异绿光。
“姑娘……”老妪枯手死死攥住她衣角,声音嘶哑如裂帛,“这是官仓发的……吃过的人都吐血……我儿子昨夜没了……只剩这残渣……替他讨个说法……”
风倏然止息。
识海深处,铜印轻震,一道金纹浮现:
【善举通玄·激活】
灵泉可凝“解毒露”,一日一次,滴入水中可净化轻度污染粮食。
沈清禾缓缓合上陶罐,指尖冰冷,眸光却如寒刃出鞘。
她转身望向枫林深处,那里炊烟袅袅,孩童诵读声隐约可闻——这片由一碗粥撑起的天地,竟险些毁于一口毒米。
“这回,”她低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宣战,“该我们递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