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江面漆黑如墨。
吴艄公蜷缩在船篷下,蓑衣早已湿透,贴在嶙峋的肩骨上。
他紧抱着那只空陶坛——底部竹片已被取出,此刻正藏在他贴身的里衣中,像一块烧红的铁,烫着他的心跳。
渡船缓缓靠近军镇码头时,风里已传来马蹄踏泥的闷响。
一道蒙着油布的大车从山道转出,车轮陷进泥坑,赶车人低声咒骂着抽鞭。
守卫并未拦查,只懒散地挥手放行。
吴艄公眯起浑浊的老眼,借着闪电一瞥:那官船甲板上,水兵正从大车上卸下麻袋,堆得舱底几乎满溢。
他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最后一袋落下,守卫换岗松懈,才悄然潜近岸边芦苇丛。
雨水冲刷气味,但他仍屏息凑近一截掉落河滩的麻袋残角,轻轻掀开——刺鼻的咸腥瞬间钻入鼻腔。
是粗盐,未精炼的那种,带着泥沙与海腥。
他还未来得及退走,远处火把骤亮。
“谁在那里!”巡丁喝声撕破雨幕。
吴艄公心头一紧,猛地扎进水中,顺流漂出十余丈。
就在他攀上浅滩、即将被追兵发现之际,忽听得渡口酒馆方向传来尖叫哭闹——一名妓馆女子披发踉跄奔出,指着两名巡丁大喊“强抢民女”,随即又有几个泼辣妇人提着扫帚围上来。
混乱中火把乱晃,叫骂四起,追兵被引了过去。
他趁机脱身,连夜摸回村外接头点,将一块沾泥的封泥塞进小桂子手中:“快……送去沈家院。”
翌日清晨,沈清禾已在堂屋等候。
她指尖轻抚那块拓下的印痕,眉心微动。
青铜印贴在胸前,隐隐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这枚不知来历的古印,自她觉醒空间以来便始终相伴,如今已不止是山川水脉的监察器,更像是某种冥冥中的预警之物。
“缺角位置一致,纹路走向吻合。”她低声确认,“郑元通亲自用的火漆印,绝不会有错。”
小桂子喘着气回禀:“奴才混进驿站烧火房,抄了本月通关文牒……陆公子正在对照。”
后院书房内,烛烟袅袅。
陆时砚立于案前,目光冷峻。
泛黄的边防图摊开一角,旁边是那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运输文书。
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却在看到兵部副印的那一瞬,指节微微收紧。
“硝石三十斤,药材百斤?”他冷笑一声,“一艘可载千石的漕船,只为运这点东西?船上压舱的可是盐,不是良心。”
他抬眸望向窗外细雨连绵的远山,声音低沉如刀锋出鞘:“他们以军需之名行私贩之实,再用卖盐所得购粮蓄兵……这不是贪利,是在培植私军,架空朝廷赋税命脉。”
消息传回沈家院,沈清禾静坐良久,终是起身。
“铁头。”她唤道。
门外汉子应声而入,身形魁梧,脸上一道旧疤横贯眼角——曾是原主娘家唯一肯帮她的远房表兄,如今已是她最信任的臂膀。
“带人去渡口,每日辰时三刻开始蹲守,拍下所有可疑船只装卸情形。影像藏好,用空心扁担夹层转运,不得经手外人。”
铁头点头领命。
五日后,三趟盐货进出皆被记录在暗。
沈清禾取出一枚特制铜镜,借日光折射显影,画面虽模糊,却足以辨认麻袋堆积、火漆封口等细节。
证据链渐成。
但她知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撼动盐纲会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突破口,一个能让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合规”由头。
于是她整衣理鬓,亲自登门拜访老秤头。
这位前税吏独居村东破屋,满屋陈年账册堆积如山。
听明来意,老人枯手拄拐,久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姑娘啊,你可知‘盐引补录’是何等忌讳?”
“商会长期虚报损耗,便可多申新引;若有人举证其实际库存远超申报,官府有权收回闲置额度,重新分配。”老人浑浊的一动,就是血雨腥风。”
沈清禾端坐不动,唇角微扬:“我不是要查谁。”
她顿了顿,目光清明如秋水。
“我是要去‘献策’。”
老人怔住,继而低笑出声,像是听见了今年最荒唐也最胆大的话。
而此时,陆时砚正在密室重绘一份新的地图。
他在北境军镇与内陆县城之间画下数条隐秘路径,每一条都标注着时间节点、货物重量偏差与火漆印流转规律。
沈清禾走出老秤头家时,天边乌云裂开一线阳光。
她抬头望去,风已转向。
有些棋,不能再躲着下了。
该落子了。
三日后,山后坊一处久废的油坊旧址上,青砖灰瓦间赫然立起一面崭新的木匾:“惠民盐铺”。
朱漆大字在晨光中沉稳肃穆,檐下悬着一张告示,墨迹清晰——“官引合规,凭票限购,一户一斤,童叟无欺。”
百姓围聚如潮,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盐乃民生命脉,向来由朝廷专营,民间私贩者斩,谁敢明目张胆开铺售盐?
可这沈家娘子竟堂而皇之挂牌营业,还自称“持引合规”,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她哪来的盐引?”有人低声质疑。
“你傻么?没听说吗?柳三娘昨儿在茶肆里说的,沈娘子背后是京里下来的御史大人,专查贪腐弊案!”另一人压着嗓子接话,“她这是奉旨放盐,打的就是那些黑心盐商的脸!”
流言如风,一夜之间吹遍十里八乡。
而真正让人心头震颤的,是铺子门口那只漆成暗红的木箱——上书三字:“线索箱”。
下方一行小字:“凡提供私盐出入路线、藏匿地点或官员勾结实证者,经查属实,即赠‘购盐凭证’一张。”
起初无人敢信,可当第一个瘸腿老农颤抖着塞进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写着某夜码头有船卸货不报关,次日竟真领到了凭证,换得一斤雪白精盐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短短两日,线索箱几近爆满。
有孩童涂鸦般画出军镇外某条隐秘小道的车辙痕迹;有寡妇偷偷夹进半页账本残片,上面赫然记着“郑府二月收银三百两,事由:松江来货通关”;更有一封匿名密信,直指郑元通宠妾之兄在城南置办田产的资金来源不明,附图竟是藏匿账本的陶瓮位置。
沈清禾坐在院中槐树下,指尖捻着一封未署名的信纸,唇角微扬。
风吹过庭院,铜印贴在胸前轻颤,仿佛与她心跳同频共振。
她闭目凝神,识海深处那幅由系统自动生成的“漕运监察图”正缓缓流转,每一条水路、每一处关卡皆泛着幽微灵光。
此刻,一道从未标记过的支线悄然浮现,似从北境某处断裂河道延伸而出,蜿蜒潜行,最终接入主运河网。
“果然是走古渠……”她低语,眸光渐冷。
陆时砚立于廊下,手中一卷誊抄完毕的情报轻轻合拢。
“三天,七十二封线索,四十七条可验证,其中十三条直指军镇内舱调度。”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郑元通若还不醒,便是找死。”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急促。
铁头浑身湿透闯入,低声道:“东街来了三个生面孔,打听铺子来历,眼神不对。”
沈清禾睁眼,神色不动:“让他们看,让他们传。真相不怕人知,怕的是没人信。”
可她知道,风暴已在门槛之外。
当晚子时,郑府密室烛火摇曳。
郑元通砸碎了整套茶具,双目赤红:“一个村妇,也敢动我盐纲根基?给我派巡丁,天亮就踏平那破铺子!”
“大人!”心腹扑跪上前,“北境急函——军镇断盐已五日,士卒躁动,若再无补给,恐生哗变!且……且近日多条暗道被扰,连换货码头都有人窥探……”
郑元通猛地僵住,额角冷汗滑落。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挑衅,是围猎。
三更天,一辆不起眼的黑篷车悄然驶出郑府侧门,直奔沈家村外竹林小径。
重金厚礼、名帖亲书,只为求见沈清禾一面。
堂中灯火昏黄,沈清禾端坐主位,素衣如雪,神情淡漠。
箱笼堆列两侧,金锭耀目,她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不卖证据。”她缓缓开口,声如寒泉击石,“我卖‘沉默’。”
堂内死寂。
她起身,袖袍轻拂,目光如刃刺破夜色:“今后每月初八,我会让一批‘年礼’走清水驿道,不喊号、不点灯——你只要当没看见。”
顿了顿,她转身望向窗外——雨已停,云隙间漏下一线清辉,照在屋檐铜铃上,叮然轻响。
“否则……明日京畿道台就会收到全套图文。”
话毕,铜印骤然一震,识海之中,那条废弃古渠的影像愈发清晰,水流无声,却似蛰伏巨龙,只待一声令下,便撕裂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