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着村北的乱葬岗。
荒草萋萋中,一座低矮土坟孤零零立着,碑石粗陋,只刻了个名字——海小满。
海姑跪在那里,双膝陷进潮湿的泥土里。
她手中紧攥着一把焦黑的土,是从儿子坟头一捧一捧挖出来的。
昨夜那梦太真,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娘,你护的神,没来救我。”她惊醒时浑身冷汗,枕巾湿透,仿佛听见棺木内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
她抬头望向山后坊的方向。
薄雾深处,新立的木牌已隐约可见:“山后坊织造总会——人人有工,寸丝有名。”
可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试验田边那一片新插的桑苗上。
根系泛着幽蓝微光,叶脉间细纹游走,宛如活物呼吸。
那是灵泉浸润过的种,是沈清禾口中“能救命”的新法。
可海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三年前瘟疫肆虐,全村烧蚕毁桑,她说那是“邪术入蚕”,唯有火能净灾。
她亲手将家中最后一筐病蚕投入烈焰,包括那只本已结茧、却被发现体表浮现诡异金纹的小蚕。
而就在那一晚,小满发高热,皮肤溃烂,十日不治而亡。
大夫说,是毒气攻心,无药可医。
如今,同样的金纹,竟成了徽州商行争抢的“赤霞缎”源头。
三倍高价,抢购一空。
连曾带头焚桑驱邪的孙跛子,都悄悄托人打听嫁接之法。
变一次是救,变十次呢?谁来收场?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褪色桃符,边缘已被摩挲得发白。
这是当年请山庙老道画的镇邪符,压箱底藏了整整三年。
她缓缓起身,踉跄走到田埂角落,蹲下身,用指甲在泥土里抠出一个小坑,把桃符埋了进去。
指尖发抖,像是在对抗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正午时分,消息如风传遍村落。
第一批贴有“沈记火漆印”的赤霞缎运抵徽州,当场被三家绸行竞价夺走,成交价高出市价三倍不止。
有人亲眼见那布匹展开时,光华流转,触手生温,雨淋不湿,虫蛀不侵。
村民沸腾了。
有人拍腿叹悔:“早知如此,我家那坡荒地也该种桑!”有人眼红心热,嚷着要扩田百亩。
可就在众人翘首以盼扩产之时,沈清禾却召集所有织户,立于新落成的耕读堂前,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今年,只种五十亩。多一株,不增。”
全场哗然。
“为何?”朱小乙急问,“订单已排到明年,错过时机,岂非自断财路?”
沈清禾未答,只抬手指向远处荒坡。
春风拂过,裸露的黄土随风扬起,几株枯草摇曳欲折。
“地力有限。”她道,“今日贪快扩产,明日便要付出代价——土地贫瘠,桑苗萎死,蚕病复发。我们不是在卖布,是在立规矩。新法能不能走远,不看赚多少银子,而看它能不能稳住人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若只为利而行,与当初那些压榨织户的豪商何异?”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默默点头。
赵绣娘站在角落,犹豫片刻,终于低声开口:“那……海姑婶子怎么办?她昨日还去坟前哭了半日。”
沈清禾闻言,目光缓缓转向村东那间常年闭门的老屋。
窗纸破旧,门环锈蚀,像一道隔开生死的界碑。
“她要的不是答案。”沈清禾轻声道,“是有人看见她的痛。”
夜色四合,月升东岭。
一盏孤灯穿过村巷,停在海姑家院门前。
来人未敲门,也未言语,只将一只竹篮轻轻放在门槛上。
篮中是一匹短帛,素白为底,隐有金纹流动,如星河卧雪。
另有小瓶一支,内盛清澈液体,标签墨书:稀释灵泉,浇坟头可缓草生,省你年年割。
附字条一行:
此布未染色,专为守墓人制。耐寒、防潮、不蛀。
风吹动门环,帛面轻颤,月光洒落其上,竟似霜雪自生,寒而不冷。
屋内,海姑蜷坐在炕角,透过窗纸破洞望着那盏渐行渐远的灯影。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掀开床底暗格,取出一块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那是一截残破的襁褓布,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那是小满最后穿的衣服。
她颤抖着打开,将那匹素白金纹的短帛覆在其上。
刹那间,一股温凉之意渗入手心,竟让长久盘踞胸口的灼痛稍稍退散。
她想起孩子临终时溃烂的手背,想起他夜里因瘙痒抓破皮肉,血脓横流,连最软的棉布贴肤都痛得哀嚎。
若有这布……若有这布……
泪水无声滚落,砸在帛面上,竟不渗透,只凝成一颗剔透珠子,缓缓滑下。
她终于推开门,取下那匹布,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
五日后,晨光初照。
育种坊的大门吱呀开启。阳光洒进堂屋,照亮一排排恒温蚕匾。
一个身影缓缓走入,脚步迟疑却坚定。
她手中捧着一个陶罐,罐口封泥早已干裂。
她将它轻轻放在中央蚕匾之上,双手微微发抖。
片刻后,她缓缓揭开盖子,露出一枚灰白干瘪的蚕茧壳——表面布满细密裂纹,仿佛随时会碎。
她低头,声音极轻,却清晰如刃:
“这是我儿……活下来的那只。”五日后,晨光初照。
育种坊的大门吱呀开启,木轴摩擦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阳光如金线般斜切入屋,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一排排整齐排列的恒温蚕匾。
暖意从地底缓缓升起,那是灵泉导流系统在夜间持续供热的余温,维持着蚕种最适宜的孵化环境。
是海姑。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脚上的旧鞋沾满泥痕,仿佛走过了整片荒坡。
她双手捧着一只陶罐,罐身斑驳,封泥干裂如枯皮,像是从地底深处掘出的遗物。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浅而急促,仿佛抱着的是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
堂内几名正在整理蚕匾的织户见状,悄然退至角落,屏息凝视。
海姑一步步走到中央最大的蚕匾前停下。
她低头看着那层层叠叠、泛着微光的桑叶,又望向匾中正悄然蠕动的一只通体雪白、背脊隐有金纹的小蚕——那是沈清禾培育出的“星引蚕”,据说能感知灵脉走向,不畏黑暗,善辨归途。
她颤抖着双膝跪下,将陶罐轻轻置于匾心。
片刻后,她缓缓揭开盖子。
一股陈年的霉腐气息悄然弥漫开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虫丝残香。
罐中静静躺着一枚灰白干瘪的蚕茧壳,表面布满细密裂纹,边缘已微微剥落,像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
她垂首,声音极轻,却清晰如刃,割破了满室寂静:
“这是我儿……活下来的那只。”
无人应答。只有小蚕轻微爬行的窸窣声,在桑叶间沙沙作响。
沈清禾站在廊下阴影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定。
她未上前,也未劝慰,只是静静看着。
良久,她转身低声吩咐:“点灯,油灯一盏,置于匾外三尺,不可太亮。”
一名学徒依言点燃灯火。
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宛如幽魂低语。
夜色降临,万籁俱寂。
就在子时三刻,那原本蜷缩不动的小蚕忽然微微颤动,触角轻轻摆动,似有所感。
它缓缓爬出巢穴,沿着桑枝蜿蜒前行,绕过七道人为设置的竹片障碍——这是每日训练它的“寻路阵”。
众人屏息。
它没有停顿,没有迟疑,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线牵引,最终稳稳停在陶罐边缘,轻轻蜷缩成一圈,将头贴近那枚枯朽的茧壳,一动不动。
海姑跪伏于地,额头抵上冰冷地面,肩头剧烈起伏。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道谢,只是重重叩首三次,掌心拍击泥土的声音沉闷而决绝。
她不是谢人。
她是谢那只无眼、无名、却似通灵的虫——谢它认得回家的路,谢它替她问了一声:你可曾迷途?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人们看见海姑提着水桶,独自走向山后桑林。
她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
每一株桑苗她都细细浇灌,连根部的杂草也顺手拔除。
路过试验田时,她驻足片刻,望着那些根系泛蓝光的桑树,忽然伸手抚过一片新叶,喃喃道:
“原来活着的东西,都会记得痛。”
傍晚,暮云合璧。
沈清禾独坐于育种坊偏室,执笔整理《育种日志》。
烛火映照她清冷侧脸,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记录昨夜星引蚕的异动轨迹。
忽然,她手腕一顿。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震颤——来自空间深处。
她闭目内视,只见“福缘粮囤空间”中,整片桑苗根系竟同时轻颤,幽蓝灵光频闪如心跳。
她心头一凛,迅速取出那枚青铜小印,按于案前土盆之上。
识海骤然响起断续低语,似远古回音,又似大地呻吟:
“同……根……共……生……”
话音未落,所有脉络纹种子表面浮现出极细微的共鸣波纹,一圈圈扩散,如同万千生命在地下悄然牵手,彼此呼应。
她猛地睁眼,瞳孔深处掠过一抹金芒,恍若晚霞坠入眼底。
陆时砚恰在此时推门而入,风带起帘角,他一眼便觉她神色有异。
“怎么了?”他走近,声音温和却警觉。
沈清禾抬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远处那一片在春风中沙沙作响的新芽。
她嘴角微动,终是低声道:
“它们不是被动接受改造……它们在学着回应我们。就像人,伤得多了,也会自己长出痂。”
窗外,第一缕真正的春风拂过大地,嫩叶轻摇,沙沙作响,宛如低语——
仿佛整个山野,都在悄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