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茅草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石子从天而降。
风裹着湿气钻进窗缝,吹得油灯摇曳不定,火光在墙上投下沈清禾挺直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蹲在门槛边,指尖捻起黄狸爪下带进来的那撮泥土,轻轻一搓,土粒簌簌落下,残留的灰白色在昏黄灯光下格外刺眼。
鼻尖微动——那股若有若无的刺鼻味又来了,是石灰,但不纯,混着某种腐烂植物的气息。
她瞳孔一缩。
这不是寻常撒灰防虫的痕迹。
“陆时砚。”她低唤一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迫。
内室帘幕掀开,男子披衣而出,发丝微乱,眸色却清明如夜星。
他只看了那泥土一眼,便已明白事态严重。
“我去查田埂。”
话音未落,人已执伞冲入雨幕。
沈清禾没有阻拦。
她知道,这场雨不是天灾,而是掩护——有人要动手了。
就在“三方联封契”落地的第一夜,在万人见证之后,在信义初立之时,敌人选择了最狠毒的方式:毁粮、断源、乱心。
半个时辰后,陆时砚归来,蓑衣滴水成线,手中攥着一团湿透的麻布残片,夹杂着几缕暗绿色药渣。
“排水沟底,三处隐蔽口被人为挖开,埋了这种囊袋。”他将残渣摊在桌上,“我尝了一点——碱性极强,与去年‘黑霜降’毒田所用的配方九成相似。”
沈清禾眼神骤冷。
“他们想让我们的地也变成废土。”她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
雨水顺着屋檐流成帘幕,映得图上红笔标注的“共耕区”微微发晕。
就在这时,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怀瑾冒雨赶来,衣袍尽湿,面色铁青:“六县同步闭市!所有非‘光明契’认证的粮铺一夜关门,连私贩都绝迹。盐纲会联合漕帮封锁水路,陆路镖局集体罢运……这是全面围剿。”
陈砚之紧随其后,低声补充:“民间已有传言,说我们囤粮拒售,意图哄抬物价。”
屋内一时寂静,唯有雨声轰鸣。
沈清禾却忽然笑了。
笑意清淡,却如寒刃出鞘,锋利逼人。
“他们忘了,”她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从去年荒年熬过来的人,早就不靠他们活了。”
她走向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桑皮纸上写下四个大字:共耕应急令。
“即刻传令下去——暂停对外售粮,开启内部配给制。每户按‘耕作贡献分’领取定量口粮,伤残者、老人孩童加倍供给。明日午时,各村设点发放。”
裴怀瑾皱眉:“可有些人未必服气。凭啥多劳就能多得?”
“那就让他们看看,是谁在生死关头扛起了这片天。”沈清禾提灯出门,“我去祠堂。”
当夜,风雨未歇。
沈清禾站在村中老祠堂前,身后墙上挂着新挂出的《劳动账册》,朱砂批注清晰可见:
【永和六年春旱,铁穗率少年队昼夜抢修水渠七日,保三村秧苗】
【同年秋涝,柳芽儿组织妇孺抢收红薯三百担,存于地窖避损】
【冬雪封山,王阿婆病重,沈氏赠药并派医士巡诊】
她站在烛火之下,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现在不是分米,是在还债。你们每一分辛苦,我都记得。”
人群沉默。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红了眼眶。
到了深夜,十余户人家主动来到仓房前,退还部分配额。
“我们少吃一口,留给没劳动力的家。”
沈清禾没有推辞,只是点头,在账册旁另立一本《返还录》,亲自记下每一笔。
第三日清晨,山后坊外突然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哭声震天。
“你们有米不吃,让我们饿死吗!”
“沈家女是伪善!开仓救人才是正道!”
柳芽儿一眼看出破绽——这些人指甲干净,鞋底无泥,走路步伐稳健,分明是装穷闹事。
她怒而欲擒,却被沈清禾抬手制止。
“放他们进来。”沈清禾平静道,“每人一碗稀粥。”
并在粥棚旁立起一块青石碑,上书三行字:
凡领食者,须报真名、来历、去向。
所言若虚,一经查实,永不赈济。
此册永存,谓之《赈册》。
百姓哗然,讥讽四起。
“装什么清高?”
“不过做戏罢了!”
可当第五人颤抖着写下“崔府家奴”四字时,全场骤然安静。
陆时砚早已派人尾随其中数人,一路追踪至城西某书院监院私宅。
宅中密室堆满银钱与伪造的难民文书,还有尚未拆封的“官济”空袋——竟是打着朝廷名义准备栽赃嫁祸。
消息传来那晚,沈清禾坐在院中,黄狸蜷在膝上,不再躁动。
她望着远处群山隐没于浓云之下,轻声道:“他们以为,断粮就能逼我低头。”
陆时砚递来热茶,眸光深邃:“你在等第七日。”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但那一夜,守仓的农妇发现,沈清禾独自去了地下粮窖。
许久之后出来,肩头沾着陈年谷尘,眼神却亮得惊人。
外面的世界正在饥饿中挣扎,炊烟渐稀,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轻。
而她站在风雨欲来的黎明之前,像一棵扎进岩缝的稻,根深千尺,静待破土之机。
第七日,断粮封锁已至极限。
山野之间,炊烟如垂死的呼吸,断断续续。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瘦得脱形的孩子抱着空碗蜷缩着,眼巴巴望着粮仓方向,连哭都无力了。
狗不吠,鸡不鸣,连风刮过枯枝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饥饿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整片土地,人心在沉默中颤抖。
就在这濒临溃散的边缘,沈清禾走出了祠堂。
她穿着素布短袄,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肩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巾帕——和寻常农妇无异。
可当她站上石阶,目光扫过人群时,所有躁动竟奇异地平息下来。
“明日开仓。”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不限量。”
一瞬间,死寂炸开惊雷。
有人失声叫出“真的?”有人跌跪在地嚎啕大哭,更多人涌上前想确认是否听错。
然而沈清禾抬手一压,众人静了下来。
“但有一条。”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所有人,必须亲手书写一份‘共耕誓约’——愿以劳力换粮,守信互助,永不背弃。按手印,存档于本地分会。”
人群愣住。
这不是施舍,是契约。
不是谁恩赐谁,而是他们共同决定从此不再任人宰割。
夜幕降临,山后坊的灯火却比星子更亮。
油灯彻夜未熄,纸页翻飞如蝶。
老人口述,稚童执笔;夫妻并肩伏案,邻里互为见证。
铁穗带着少年队挨家收约,一摞又一摞泛黄的桑皮纸堆满库房,墨迹或歪斜或颤抖,却每一笔都沉重如碑。
裴怀瑾站在门边,指尖抚过一页纸上那个“我愿出工修渠七日”的签名,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一生钻研农政典律,以为制度生于庙堂、成于律令。
可此刻他才明白——原来真正的规矩,是从千万双粗糙的手掌里,从一口饭一口泪中,长出来的。
那一夜,陆时砚在窗下研墨,见她反复核对名单至三更,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你早就算准了这一天。”
她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
“不是算准,是等到了。”她将最后一份誓约归档,“他们若仍只想抢米,我便不开仓。但他们愿意写下名字、留下指纹……说明心回来了。”
第八日清晨,天光微明。
第一辆满载新米的粮车缓缓驶出仓门,车轴吱呀作响,仿佛承载着整个大地的重量。
车头木牌漆字鲜明:
“此米出自李家洼赵三娘田,经柳芽儿队收,由铁穗队运,售于山后坊——光明契No.0724。”
百姓排成长龙,不再是蜂拥争抢,而是静静等待:签名、盖印、取粮。
秩序井然,如同春水润土,无声浸透荒原。
沈清禾立于高台之上,风吹起她鬓角碎发。
她望着这一幕,唇角极轻地扬起。
“他们终于懂了。”她低语,像是说给天地听,“不是我们在发米,是他们在建一个不让任何人饿死的世界。”
黄狸忽地跃上她肩头,毛发炸起,朝着北方幽林发出一声低吼。
沈清禾眯眼望去——远处山脊轮廓模糊,几道黑影一闪而没,快得似幻觉。
她不惊反笑,声音轻缓,却字字如钉: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饿出来的规矩,最硬。下次,带更多粮来砸门吧。”
风掠过旷野,卷起一粒尘土,落在那块青石《赈册》之上。
碑文未干,余墨犹润。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只通体漆黑的鸦,盘旋三圈,悄然隐入北岭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