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胆的葬礼在神工坊旁的一处高地上举行,依他生前所言——“若死,须看着火炮成”。没有繁文缛节,只有一口薄棺,一面覆盖的北疆军旗,以及山谷中所有停下手头工作、自发前来送行的工匠和守卫。林枫亲自抬棺一角,周莽、陈影等核心将领亦在列。寒风卷着雪沫,掠过众人凝重的脸庞,气氛悲壮而肃穆。
林枫站在新垒的坟茔前,望着那块简陋的木制墓碑,上面只刻了“匠师胡铁胆之墓”七个字。
“胡师傅,”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看到的失败,我们会记住。你追求的成功,我们必达成。北疆的炮火,终将响彻四海,告慰你在天之灵!”
他没有过多煽情,但话语中的决心与承重,让在场许多铁打的汉子都红了眼眶。悲愤化作力量,无声地在每个人心中积聚。
葬礼结束后,林枫立刻召集了神工坊目前资历最老的几位工匠,包括那位从潜龙屿来的,名叫孙乾的匠人。孙乾年约五十,性格不像胡铁胆那般刚烈外露,更显沉稳细致,在船舶和火炮结构上都颇有见解。
“孙师傅,诸位,”林枫开门见山,“胡师傅骤逝,乃我北疆巨大损失。然火炮研发,刻不容缓。接下来,由孙师傅暂领神工坊匠作事宜,诸位务必精诚协作。”
孙乾面色凝重,出列躬身:“殿下信重,老朽惶恐。必竭尽所能,不负胡兄所托,不负殿下期望!”
“当下首要,是查明三号炮胚炸膛的确切原因,并改进工艺。”林枫目光锐利,“周莽,内部排查可有结果?”
周莽上前一步,沉声道:“回殿下,初步排查,接触过三号炮胚核心工序的十七人,背景皆已复核,暂时未发现明显可疑。炸裂处的痕迹,经过几位老匠师会诊,九成以上认定是铁水内含杂质过多,加之浇筑时温度掌控稍欠,形成内部缩孔与裂纹,承压后由内而外崩裂。应属……工艺不精所致。”
这个结论让众人心情更加沉重。不是外敌破坏,而是自身技术的短板,这更让人无力。
林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高速发展必然伴随风险和质量波动。“既然找到了病根,那就对症下药。铁水纯度,如何提升?”
孙乾接口道:“殿下,胡兄生前已在琢磨此事。其一,需寻找更高品位的铁矿;其二,需改进炼炉,尝试更强的鼓风和更久的精炼;其三,或可尝试在铁水中添加某些矿石粉,尝试‘炒钢’之法,去除杂质。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反复试验。”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但更不能因为赶时间而制造更多的‘三号炮胚’。”林枫定下基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孙师傅,你制定一个详细的改进计划,需要什么,直接向周莽提。同时,‘镇海’炮的定型和小批量生产不能停,就用目前最成熟的工艺,哪怕射程和威力稍逊,也要先保证可靠,装备水师,形成战斗力!”
“是!”孙乾和周莽齐声领命。
就在林枫于神工坊稳定军心、部署下一步研发时,镇海堡内的暗流并未停歇。
赵清雪完美地执行了林枫的托付,以王妃的身份主持了晚宴,举止得体,言谈间既维护了北疆的尊严,又不失对各方使者的礼遇。她巧妙地将林枫的“突发急务”解释为关乎北疆防务的机密要事,并未引起过多猜疑,反而更添几分北疆行事莫测、雷厉风行的印象。
曹变蛟本就是直性子,对联合抗敌心心念念,与赵清雪交谈后,对北疆更是高看一眼,宴席间便与北疆的官员敲定了一些初步合作细节。钱参将与赵游击则始终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但眼神交换间,疑虑未消。
宴席散后,回到馆驿。
钱参将屏退左右,只留一名心腹,低声道:“你怎么看?平北王突然离去,神工坊那边……”
心腹低声道:“大人,我们的人设法接近了神工坊外围,戒备极其森严,无法深入。但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似乎是……铸炮出了岔子,死了个大匠。”
钱参将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我就觉得那‘镇海炮’亮相比预想得快了些,原来是急于求成,出了事故。哼,看来北疆的火炮之路,也没那么顺遂。”他沉吟道,“此事,需立刻禀报杜公公和周相。北疆外强中干,或可借此施压。”
与此同时,那三名混入宣府使团的东厂番子,也在隐秘的角落接上了头。
“头儿,查清楚了。平北王确是紧急出城,方向是北面山谷,应该就是他们秘密研制火器的地方。我们的人虽进不去,但听到里面隐约有悲声,像是死了重要人物。结合时间,很可能就是铸炮时炸膛了。”
为首的番子面色阴冷:“好!真是天助厂公!北疆丧其大匠,火炮研发必受重挫。你二人,一人继续盯着王府和神工坊动向,另一人,立刻将此事密报京城!要突出北疆技术受阻,内部可能因此生隙,正是朝廷分化、拿捏的好时机!”
“那……边军会盟之事?”
“一并上报!就说北疆以未成熟之火炮炫示,意图裹挟边将,然根基不稳,野心已露,请厂公和朝廷早作定夺!”
……
林枫在神工坊待到深夜,亲自查看了改进铁水品质的初步方案,又勉励了众工匠一番,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镇海堡。
书房内,灯火依旧。赵清雪还在等他,桌上温着热粥。
“回来了?”她迎上前,帮他解下沾了夜露的外袍,触手一片冰凉,不由得心疼,“事情……都处理好了?”
林枫点点头,坐在桌旁,揉了揉眉心:“胡师傅的后事安排了。研发由孙乾接手,方向定了,稳字当头。”他简单说了情况,也包括内部排查暂无发现人为痕迹的结论。
赵清雪盛了碗粥递给他,轻声道:“不是外敌,或许……反倒是好事。说明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自身的不足。”
林枫接过碗,暖意顺着掌心蔓延,他叹了口气:“是啊。技术难关,总有攻克的一天。怕的是祸起萧墙,人心离散。”他看向赵清雪,“堡内这两天如何?”
赵清雪将曹变蛟的积极,以及钱、赵二人的微妙态度说了,最后蹙眉道:“陈影那边送来消息,东厂的人似乎已经探听到了一些风声,恐怕……京城很快就会有新的动作。”
林枫喝了一口热粥,胃里暖和了些,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让他们报!正好让王振和周延儒知道,我北疆便是在挫折中,也从未停下脚步!想借此拿捏我们?做梦!”
他放下碗,握住赵清雪的手,感受着那细腻肌肤下传来的温暖与力量。“清雪,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赵清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与殿下并肩,何言辛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只是,朝中风刀霜剑,海上强敌环伺,如今技术攻关又遇波折……我担心殿下压力太大。”
林枫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那淡淡的清香,心中的烦闷与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不少。“压力自然有,但看到你们,看到北疆军民依旧在奋力前行,我便觉得,这一切都值得。胡师傅走了,但他的遗志还在。暗箭难防,但我们手中的盾牌和利剑,也会越来越坚固。”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语气坚定:“这盘棋,才刚刚到中局。谁胜谁负,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