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军营
西境的风,素以春日最烈。狂风呼啸时,如万千猛兽齐声咆哮,凶狠地撕扯着营帐的毛毡,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
许清风刚督促完新兵演练,听厉锋说怜舟沅宁寄了家书来,他正赶着回营帐里。
许清风掀开自己军帐厚重的毛毡门帘,一股混杂着皮革、汗水和淡淡铁锈气的沉闷暖意扑面而来。他也顾不得解下自己身上的甲胄,几步走到那张堆满军报的木案前。
桌案上正静静躺着一卷明显与众不同的羊皮纸信札,是女帝从丹枫城快马加鞭送来的,跨越了山水,盛着思绪。
他拿起那卷羊皮纸,入手的感觉细腻微凉,带着远方风尘仆仆的气息,与这营帐里粗粝的一切格格不入。
展开羊皮纸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让人心安的磅礴的字迹。信的开头与他分享了些丹枫城的近事,譬如沈复生了个小皇女,譬如均田令推进虽有波折,但是大局已定。
直到目光触及中间一行字:“……易之近来可好?孩子乖巧吗?……念相距甚远,心中洋洋万言不得与卿诉说,只做四字,‘我很想你’。”
指尖猛地顿住,悬在“想你”二字上方。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薄削的唇角先是微微抿紧,随即像是被某种无法抑制的力量拉扯着,一点点向上弯起,随即演变为极其张扬的笑声。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雀跃,转头对着厉锋道,“陛下她说想我,看到了吗?想我!”
厉锋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小心地用手护住桌角,生怕自家主子动作太大磕到了肚子里的小主子。
“奴才听到了,您小心身子。”
在听到厉锋的劝告后,许清风这才稍稍收敛了些,但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得晃眼。没办法,孩子太过乖巧,他都快忘了自己有孕的事了。
他又坐回桌前,一遍遍地来回看着羊皮信纸,恨不得用目光在上面烧出个洞来。良久,他才小心地将信纸重新卷好,珍而重之地放进案头一个特制的、衬着柔软丝绸的木盒里,与之前收到的几封家书放在一起。
却在家书被收好的片刻,他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心下觉得空落落的。干脆也提起笔,打算给怜舟沅宁写上一封回信。
“沅宁……”这个名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他舌尖无声地滚动着,滚过齿列,滚过喉咙。
分明年少时也曾因出征,与她分离数月,都不像如今这般思念彻骨。
笔尖悬停良久,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涌,最终落下的却是几句简洁的话语:“陛下安好,臣侍与孩儿皆安。西境风沙大,然将士用命,新军渐成。思卿如狂,唯盼归期。易之敬上。”
不敢再继续写,他怕自己真的快要承受不住思念。
为了缓解心中那份无止境的空茫,他逼着自己拿起这几日的军务近报,想要转移自己的思念。可当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字迹时,心里想的却是怜舟沅宁那张精致的面庞。
昭宁殿
丹枫城的春日已经染上了几分暖意,怜舟沅宁方才刚结束了一场朝议。
尽管将许清风平安护送到西境养胎,是怜舟沅宁暂时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办法,可是她心中的思念又怎么会少,缱绻的思念几乎无孔不入,便是连用午膳时都会猛地想起桌子上的八宝鸭是许清风平日里最喜欢的。
“絮棠,西北的风大,再给将士们送些衣物去吧。”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是,陛下。” 絮棠躬身应道,敏锐地捕捉到女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牵挂。她想劝慰,却深知帝王之念,深重如山,非言语可轻易抚平。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陛下,过几日便是朝中命夫入宫拜谒的春日宴了。”孙德阳适时地换了一个话题,“只是如今,凤君殿下尚在月中,怕是不宜劳累,贵卿殿下又远在西境,宫中也只有顾容卿……位分最高。”
“那便交给他去办,让叶承卿从中帮手。”
她知道顾元丞心思虽颇深,但是干事算得上利落,能力上终归是无虞的,想来交给他也没什么不妥。
更重要的是,沈复……想到镜宸宫那位,她心中便是一沉。前日为着沈瑶之事,他强撑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召见训诫,结果被沈瑶一番刻薄言语伤得体无完肤,听说兄妹俩不欢而散,沈复更是气恼忧思交加,情况更差了。此刻,万万不能再让他劳心费神。
旨意既下,殿内又恢复了安静。怜舟沅宁的目光再次落回奏章上,但心思却早已随着那封刚刚寄出的旨意和即将到来的春日宴,飘向了西境的风沙与镜宸宫的静谧。
镜宸宫
殿内寂静地怕人,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些许。
沈复正虚弱地卧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比之刚生产完那日,似乎还要差上许多。
静檀耷拉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连一向沉稳妥帖的知微都忧心忡忡,早知道前日便该劝着凤君,等身子好些了,再传沈家家主入宫,凤君也不至于动怒至此。
沈复闭着眼,眉心却紧紧蹙着。沈瑶那尖利刺耳、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
“下官知道自己才干不如长姐,格局气度更不及兄长万一!下官只是恨!恨苍天无眼,为何当年被刺客所害、丢了性命的是长姐不是我?恨这天道不公,为何不让兄长身为女子,堂堂正正承继家族门楣,担起沈家重任!也省得下官这‘不成器’的,占着家主之位,让兄长还要拖着凤君之尊,为这‘扶不上墙的烂泥’操心劳神!”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割锯着他的心。他本无意与妹妹争执,可是……
方才喝下的安神汤药效似乎被这巨大的心绪起伏完全冲散,剧烈的头痛阵阵袭来,仿佛要将他脆弱的头颅生生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