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皇城寺的马车里,气氛沉寂得可怕。
顾元丞穿着一身近乎丧服的素白,靠在车壁上,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打破了凝滞:
“陛下,”他并未看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年,您对臣侍……可曾有过片刻,是真心的?”
怜舟沅宁端坐着,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瘦削的侧脸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脆弱,那问题却像一把小刀,试图剖开覆盖在过往之上的层层伪装。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她并未直接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真与假,有时连朕自己也分不清。”
她没有作假,身为帝王,那些凡人才有的心思,便不该再出现。
顾元丞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无尽苍凉:“是啊,陛下是天子,天子之心,怎能轻易示人。”
他顿了顿,终是转过头,那双暗淡的眸子深深看向她,“可臣侍却像个傻子,偶尔……只是偶尔,也会妄想。”
马车在皇城寺山门前停下。
寺内檀香袅袅,梵唱低回,庄严肃穆。两人在方丈的引领下,步入大雄宝殿,为那无缘的孩子上香祈福。烟雾缭绕中,顾元丞的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上完香,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拉着怜舟沅宁的手,走到殿外一株古老的菩提树下。他的手冰凉,微微颤抖。
他牵引着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已然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曾有过一个生命的悸动。
“陛下,”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一种破碎的温柔,“他动的时候……臣侍常常会想,若他生下来,眉眼会像谁?会不会……因为我们共同的血脉,陛下与臣侍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就能浅一些?或许……我们也能像寻常夫妻一般,看着孩子长大……”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失去后的绝望与不甘。
怜舟沅宁的手掌能感受到他单薄衣衫下肌肤的微凉,以及那细微的、因情绪激动而引起的颤抖。她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辨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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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静心阁内。
陈清策猛地从锦佩手中接过一张字条,是慕容璟通过隐秘渠道紧急送来的。字迹潦草,只有寥寥数字:“顾意不在祈福,恐欲行刺,寺外伏有弓手!”
陈清策脸色骤变,胸腔内一阵气血翻涌,引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唇边瞬间溢出一缕血丝。
“主子!”锦佩惊慌上前。
陈清策却一把推开他,强撑着站起身,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备车!快!去皇城寺!立刻通知京畿卫,派人护驾!”
他顾不上自己羸弱的身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阻止顾元丞!绝不能让她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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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寺,菩提树下。
顾元丞松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脸上那点虚幻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陛下,我们该回去了。”
他转身,率先向寺外走去。怜舟沅宁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寺院周围静谧的树林,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寂静,连鸟鸣声都消失了。
就在他们踏出寺门,走下石阶,暴露在空旷地带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咻——!”
“咻——!”
数十支箭矢划过天空,直奔怜舟沅宁而来,她急忙抽出腰间佩剑,一一挡下。
“当心。”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站在一旁的顾元丞拉到身边。
为什么?她不是恨毒了他吗?
顾元丞一瞬间觉得心乱如麻。
几乎来不及思考。
一支利箭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侧前方的密林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怜舟沅宁的心口!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显然是精心算计过的绝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怜舟沅宁瞳孔猛缩,身体本能地向后微仰,但距离太近,箭矢来得太快,即便躲,也只能保证那箭不射入要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走在她斜前方的顾元丞,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或是某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驱使,他猛地回身,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怜舟沅宁——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格外清晰。
那支原本射向怜舟沅宁的箭,狠狠地钉入了顾元丞的胸膛,箭头从他背后透出,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袍。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撞进怜舟沅宁怀里。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顾元丞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迅速扩大的血花,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茫然的神情。剧痛席卷而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是困惑地、努力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怜舟沅宁那双震惊的凤眸。
他张了张嘴,鲜血立刻从口中涌出,让他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却足够让她听清: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身体会比意识更快?
为什么在仇恨叫嚣着要毁灭她的时候,这颗心,这具身体,却违背了所有理智与筹谋,选择了为她挡下这致命一击?
是爱吗?是这些年虚情假意中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是不愿承认的真心?
还是恨?恨到极致,以至于连她的死亡,都不愿假手他人,宁愿与她一同毁灭?
他分不清了。
爱也好,恨也罢,他现在唯一确定的是,他们的命运似乎纠缠在了一起。
意识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视野开始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她那双映着他苍白面容的眼眸。他最后能感受到的,是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以及那似乎带着一丝颤抖的呼唤……
“顾元丞!”
鲜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如同一幅绝望而艳丽的画卷。恩与怨,爱与恨,家国与私情,所有纠缠半生的执念,最终都湮灭在这穿胸一箭之下,只剩一片虚无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