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毅的“先来后到律”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外门实习区潜在的纷争暂且规束了起来。区域轮换制度下,虽然每个人心中对那几处“风水宝地”依旧存有念想,但表面上至少维持了秩序井然的假象。每日辰时,实习生们或早或晚抵达,依据规则选择区域,然后便是长达数个时辰的沉默劳作。
然而,规则的建立并未能完全消弭人心底的波澜。尤其是在轮换到那些公认的“普通”甚至“贫瘠”区域时,一些人心中的失落与焦躁便会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来。扫地时的动作难免带上几分火气,眼神也时不时飘向那些正在优渥区域劳作的幸运儿,暗自计算着还有几日才能轮到自己。
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小天地里,有一人却始终如一口古井,波澜不兴。
那便是万佛宗的佛子,妙音。
无论分配到哪一片区域,无论是灵气氤氲的溪边栈道,还是尘土略多的广场边缘,甚至是靠近弟子居所、偶尔会有人声打扰的路径,妙音的表现都毫无二致。
他总是不急不缓地走到区域边缘,手持那柄与其他实习生无异的竹扫帚,先是静静站立片刻,双眸微阖,似在感受此地的气息。然后,他才开始动作。
他的扫地动作,没有丝毫烟火气。既不像有些人为了追求效率而动用身法,扫得尘土飞扬;也不像有些人为了贴合所谓的“道韵”而刻意放缓,显得矫揉造作。他就是那么一下,一下,稳定而匀速地挥动着扫帚。
扫帚的竹枝划过地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与他平稳的呼吸、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祥和的气息,使得他所在的区域,无论原本如何,都会迅速沉淀下来,变得安宁、清净。
他从不与人争抢区域。有时,即便按照规则轮到他去青石阶或竹林,若看到有人似乎对那片区域格外渴望,他也会微微颔首,主动走向另一处。起初还有人以为他是怯懦或故作姿态,但时间久了,众人发现,他是真的不在意。
这种“不在意”,并非消极的放弃,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平和。仿佛在他眼中,扫哪里并无区别,重要的是“扫地”这件事本身。
这种态度,让一些心高气傲的实习生感到难以理解,甚至隐隐有些不适。尤其是当自己因为分配到普通区域而心浮气躁时,看到妙音在同样甚至更差的环境下,依旧能保持那种令人嫉妒的宁静,便仿佛映照出了自身的修行不足。
于是,一些无形的“试探”与“说服”,开始悄然指向妙音。这些手段,自然不敢再像玄玑对洛璃那般动用秘法,更多是言语上的机锋,或者行为上的干扰。
这一日,妙音被轮换到了实习区最外围的一段路径,这里靠近山门方向,偶尔会有外门弟子或执事经过,人流量稍大,且灵气相对最为稀薄,尘土也较多。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无疑是下下签。
妙音却毫无异色,如同往常一般,静立片刻后,便开始清扫。
不多时,北冥玄宫的冰璇圣女恰好被轮换到邻近的一片树林边缘。她看着妙音在那尘土稍多的路面上依旧不紧不慢,神情恬淡,忍不住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修行者听清:
“佛门常说放下执着,看来妙音佛子是深得其中三昧,连好坏优劣也一并放下了。只是不知,这般‘不争’,与那朽木枯石有何区别?机缘当前,若不奋力争取,岂非辜负自身?”
她的话语带着北冥玄宫特有的冷峭与锐利,直指妙音这种“无争”态度的核心——是否过于消极?
附近几位实习生都不由得放缓了动作,竖起了耳朵。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始终如古井无波的佛子,会如何应对这般直白的质疑。
妙音手中的扫帚并未停顿,甚至连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他缓缓扫拢一小堆尘土和落叶,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冰璇,脸上依旧是那平和淡然的微笑。
“圣女所言甚是,机缘确需珍惜。”他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湖面,“然则,何为争?何为不争?”
他并未等待冰璇回答,便继续一边扫地,一边缓缓道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若心执于一处,眼盯着彼方,手中做着此事,却念着他利,步履匆匆,心神不宁,此乃‘外争’。争的是地域,是灵气,是他人眼中的优劣。此争一起,心如猿马,意似奔涛,纵然身处福地,亦难窥大道真容,反而徒增烦恼尘垢。”
扫帚沙沙,将尘土拢入簸箕。
“而若心无所住,安于当下,眼观鼻,鼻观心,手中扫帚便是天地,脚下土地便是道场。不拒尘埃拂面,不迎清风送爽。扫去的是尘,亦是心垢;留下的是净,亦是本性。此乃‘内安’。”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冰璇,以及周围悄然聆听的众人:“圣女以为,是那外相之地利为机缘,还是这内心之安宁为机缘?是奋力向外驰求为争取,还是专注向内涤荡为争取?”
一番话语,如同清泉流淌,让众人心中皆是一震。
冰璇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对方并未否认争取机缘,而是重新定义了“争”与“机缘”的内涵。将向外攀援的“争”,转化为了向内修持的“安”。这并非消极,而是一种更为根本、更为彻底的“争”!
妙音不再多言,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清扫。他的动作依旧缓慢而稳定,但那“沙沙”的扫地声,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却仿佛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一些原本因为分配到普通区域而心生烦躁的实习生,不知不觉间放缓了动作,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像妙音那样,将注意力收回到自己手中的扫帚和脚下的土地上。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运送物资的外门弟子推着一辆堆满杂物的板车,有些匆忙地从妙音清扫的路段经过。由于装载不当,车上一捆用来制作低阶符纸的灵草屑突然散落,淡绿色的草屑随风飘散,不少都落在了妙音刚刚清扫干净的路面上。
那外门弟子见状,脸色一白,连忙停下板车,手足无措地看着妙音,又看看散落的草屑,显然知道这些实习生的身份尊贵,生怕惹来责难。
“对、对不起!佛子,我这就清理干净!”外门弟子慌忙说道,就要去找工具。
然而,妙音只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他并未生气,也未有丝毫厌烦。他走上前,并未动用灵力,而是就那样弯下腰,用手将大块的草屑捧起,放回板车。然后,他拿起扫帚,开始仔细地清扫那些细碎的草屑。
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甚至因为要清理这些意外的污秽,而更加细致了几分。仿佛这不是一件恼人的意外,而是他今日扫地修行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那外门弟子看得呆了,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很快,妙音便将路面恢复如初,连一丝草屑都未曾留下。他直起身,对那依旧愣在原地的外门弟子合十行了一礼,温和道:“无妨。世事无常,尘埃偶落,扫去便是。施主且去忙吧。”
那外门弟子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还礼,推着板车匆匆离去,心中对这位气质祥和的佛子充满了感激与敬意。
这一幕,完完全全落在了所有实习生眼中。
冰璇沉默了。她看着妙音在那“意外”之后,依旧心平气和地继续清扫,周身那股祥和宁静的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似乎更加圆融浑厚。她忽然意识到,妙音的“无争”,并非软弱,而是一种强大到极致的内心境界。外界的干扰、区域的优劣、甚至意外的麻烦,都无法动摇他内心的安定与专注。
这种境界,比任何争抢来的“风水宝地”都要珍贵!这本身就是一种大机缘!
她回想起自己刚才那带着讥讽的质问,脸上不禁有些微微发烫。与妙音这润物无声的“无争”相比,自己的“争”,显得那么浮躁和浅薄。
其他实习生也各有感悟。玄玑远远看着,眼神复杂,他擅长推演天机,此刻却觉得妙音这种“活在当下”的状态,仿佛隔绝了一切因果算计,让他无从下手。敖丙则若有所悟,觉得龙族的骄傲与争强,在此刻显得有些空洞。
妙音并未在意众人的反应,他依旧一下一下地扫着地。阳光洒在他光洁的头顶和朴素的僧袍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他所过之处,不仅路面变得洁净,连空气都似乎被涤荡过,变得格外清新安宁。一些原本生长在路边的普通花草,在他的扫帚经过后,似乎都舒展了几分叶片,焕发出些许不一样的生机。
这不是神通,却胜似神通。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清净气场,自然而然地影响着周围的环境。
他的“无争”,在此刻,仿佛成了一种最强大的“争”。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争的是内心的净土,是当下的专注,是那份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都能如如不动的禅心。
这场无声的较量,没有灵力碰撞,没有言语交锋,只有扫地声与心境的映照。最终,冰璇默然转身,更加认真地清扫起自己的区域,只是那动作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厉,多了一丝沉淀。
其他实习生也大多如此。经此一事,实习区那股隐形的焦躁与攀比之气,似乎被妙音那浩然而平和的气息冲淡了不少。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来此的初衷,以及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争取”的东西。
远处,后山小院内。
云逸正拿着一把刻刀,对着一块从魔法大陆带回来的、能自动吸收周围光线的“暗影木”比划着,似乎在琢磨做什么好。
他忽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门区域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和谐了许多的“扫地交响乐”,嘴角微微扬起。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这佛门的小家伙,倒是把‘扫地即是修禅’悟到了骨子里。嗯,这份定力,比那些整天想着抢地盘的家伙强多了。”
他掂了掂手中的暗影木,又看了看窗外。
“不过,光扫地也挺无聊的……是不是该给他们找点‘课外活动’了?总得对得起他们交的‘学费’嘛……”他摸着下巴,眼中再次闪烁起那种熟悉的光芒,一个“小小”的念头开始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