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海棠早已全然沉浸在勘验中,语速平稳,字字清晰,连银针挑起青丝线时的角度、油纸袋封装的手法,都透着与寻常仵作截然不同的细致。
这番模样,别说身旁执笔的上官珩,公堂内众人皆被她震住——
顾丞相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探究,太子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萧景渊的目光紧紧跟着她的动作,任天野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
就连方才验完尸退到一旁的镇抚司、京兆府仵作,也按捺不住上前几步,屏息观望。
在他们看来,仵作勘验向来只需辨明死因、推断死亡时辰,至多检查有无致命外伤,像这般逐寸摸索发髻、甚至专门收集一根丝线、一粒粉末的做法,简直闻所未闻。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好奇,咱们当差这些年,竟从未想过还能如此查案。”
而穆海棠似是全然未觉周遭动静,此刻正拿着竹片,轻轻拨开孟芙颈侧的发丝,目光锁定在耳后那处淡红色印记上。
声音依旧沉稳:“上官师兄,记——死者左耳后下方,距耳垂约一寸处,见淡红色点状印记,直径约一分,边缘模糊,按压后皮肤无褪色,非尸斑,疑为生前外力接触所致。”
镇抚司那个老仵作实在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小哥,咱们验尸向来只查死因、断时辰,你这般把发丝里的丝线、皮肤上的淡印都一一记下,到底有何用处?”
穆海棠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向那个老仵作,开口道:“周老,身为仵作,不是只查死因,断时辰,仵作可以做的事儿太多了。
仵作位卑而任重,当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世人皆道,死无对证,可我们仵作,便是要让死人开口。
穆海棠看了一眼死者,叹息道:哎,人死如灯灭,这具尸身,是她曾活在这世间的唯一凭证。
方才二位前辈已经验过,无外乎,死者是死于溺亡,是溺亡不假,可自己跳下去是溺亡,被人推下去亦是溺亡。
若孟小姐不是自戕而亡,而是为人所害,那这两者之间却是天差地别。
我们身为仵作,不能因为孟小姐生前留下遗书,就下意识的认为,她是自戕。
活人会说谎,但是死人不会,证据更不会。
尸体不会发声,却是最诚实的证词。
方才您问我为何要收集丝线,和记录尸身上的痕迹有何用,那我就简单先来说说。
首先第一处疑点,死者双手十指指腹及指节处皮肤颜色偏深,与掌心的苍白肤色形成明显差异,推断死者生前手指曾用力抓握所致。
第二处,就是她发丝里发现的这跟丝线,它不是死者的,如果孟小姐是他杀,会不会是凶手身上的?
至于她耳后的红痕,不排除,穆海棠清了清嗓子后又开口:“死者耳后红痕结合其非完璧之身,不排除生前受辱。”
“胡说八道。”孟夫人从人群中跳出来,指着穆海棠,颤着嗓子喊道:“你,你····你这是何仵作?我让你验我女儿是不是溺亡,你验来验去,却说我女儿是生前遭人凌辱,她都死了,还要被你如此作践?”
“你安的什么心?”
“你这仵作,分明是欺我女儿死后不能言,所以这般污蔑于她?让她死后还要背负污名吗?”
“我们不验了,大人,我们不验了,求您别再让她再受这份屈辱了。”
穆海棠敛了神色,对着孟夫人冷声开口:“夫人慎言!此乃公堂之上,非孟府内院,当论法理、讲证据,而非凭一己情绪行事。”
“孟家既已告到御前,说是萧世子逼死令嫒,如今圣上亲自为你孟家主持公道,非但没有袒护萧家,还把你说的嫌疑之人收押,逝者乃夫人亲女,你该盼着真相大白,而不是在这阻止我勘验。”
“然若勘验之下,令嫒并非自尽,而是遭人谋害,那今日你们对萧世子的指控,便是无凭无据的错告。”
“届时,非但真凶逍遥法外,令嫒冤屈难伸,你孟家亦难逃诬告之嫌,这难道是夫人想看到的?”
“让开!”
任天野沉喝一声,目光冷厉扫过孟夫人,身旁两名司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仍在哭闹挣扎的孟夫人,把她带到了一边。
此时,顾丞相目光微转,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角落的雍王。
而雍王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只定定望着堂中那身形单薄的小仵作,眼神深邃难辨,面上却无半分慌乱 ——
穆海棠继续查验,开始动手脱孟芙的衣服。
一旁的京兆府仵作已上前一步,抬手拦住穆海棠,语气带着几分前辈的审慎:“小哥且慢!这死者乃是未出阁的女子,我与周老方才已仔看过了,尸身遍体未见伤痕,正因如此,我们才断定她无他杀之嫌,更倾向于自尽。”
穆海棠看向说话的仵作,语气平静:“前辈此言差矣。”
“若死者确实自己跳入或被人推入河中,河水冰凉,会延缓尸身腐败浮肿的速度 。”——
“通常而言,水温越低,尸表浮肿出现的时间越晚,若入水时间不足两个时辰,尸身大概率不会出现明显浮肿。”
“更重要的是,体表伤痕是否显现,与水温密切相关。”
她看向众人,进一步解释道,“人体遇冷,血脉会收缩,皮下出血会暂时被抑制,一些轻微的挫伤、掐痕等非破裂性伤痕,很可能因血脉收缩而隐匿不现,仅能看到极淡的印记,稍不留意便会忽略。
周仵作眉头紧锁,看着穆海棠,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小哥这话,老朽实在听不明白。伤痕若是连看都看不出来,那便是没有伤痕,怎好说这位姑娘身上有伤?”
“我二人验尸多年,向来以眼见为实,看不见的‘伤’,如何能作数?”
穆海棠垂眸,看着箱子里的器具,低声道:”如今还不好说。”
“周前辈,有伤没伤不是你说的算,也不是我说的算,而是证据说的算,肉眼难辨的痕迹,并非是真的不存在,我等只需借助勘验之法,便能让隐匿的伤痕显露出来,到那时,是非曲直自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