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帐篷外,井陉口初冬的寒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硝烟和血腥的余味,刺得人脸颊生疼。宋希脸上那抹因看破陈雅心思而泛起的极淡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便迅速沉入她惯有的、深海般的平静之下。
她拉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深蓝色医用外套(与水手服同色系,但更厚实),将听筒残留的、属于远方胜利的喧嚣和某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彻底隔绝在身后。
她的战场,在这里。
脚步不停,转向不远处另一顶更大的、门口悬挂着醒目红十字标志的帐篷。掀开厚重的防寒门帘,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刺鼻的消毒水、血腥气、脓液的腥臭、烧灼皮肉的焦糊味,以及一种…属于太多人痛苦喘息和压抑呻吟所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与通信帐篷的“安静”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缩影。
帐篷内光线昏暗,仅有的几盏煤油汽灯悬挂在中央区域,发出嘶嘶的声响,将有限的光明和巨大的阴影扭曲地投洒开来。地上密密麻麻地铺着草席和担架,上面躺满了形态各异的伤员,痛苦的呻吟和偶尔爆发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几名护士兵脚步匆匆,脸色疲惫,穿梭在伤员之间,进行着基础的清创、包扎和喂药。
宋希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帐篷最里侧,用几张悬挂的脏污白布勉强隔出的“手术区”。
这里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一张简陋的木桌,就是手术台。桌面上铺着一块勉强算干净、但已浸染出大片深褐色血污的白布。
一盏亮度严重不足的无影灯(依靠手摇发电机供电)悬在上方,投下惨白却依旧无法照亮所有角落的光晕。旁边一个小推车上,摆放着基础的手术器械——几把止血钳、手术刀、镊子、锯子……
它们在汽灯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显然已经过简单的煮沸消毒,但环境中的灰尘和飞虫依旧构成威胁。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战士,看起来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的左腿膝盖以下部分已经不翼而飞,残肢用肮脏的绷带胡乱捆扎着,但依旧有暗红的血液不断渗出,将绷带和身下的白布染透。
他的右臂也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骨折。脸色灰败如土,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冷汗,身体因为剧痛和高烧而不停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
一个穿着同样深蓝色、但沾满更多血污和不明污渍外套的年轻男医生,正站在手术台边。
他身形挺拔,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深邃沉静的黑眸和紧蹙的眉头。他正是李曜青。
他正快速而有序地检查着器械,调整着无影灯的角度,试图让那可怜的光线更多地聚焦在伤员可怕的残肢上。
听到脚步声,李曜青抬起头。看到是宋希,他那双因高度专注而显得格外锐利的黑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只有她能读懂的情绪——那是担忧后的放松,以及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一丝尚未完全褪尽的、不同寻常的极淡痕迹。
“心情不错?”李曜青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平稳,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独属于对她的温和调侃。他很少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冷静和疲惫之外的表情。
宋希走到旁边的洗手盆(一个简陋的铁皮桶),拿起刷子和刺鼻的消毒皂,开始严格按照流程刷洗双手、小臂,直至肘部。冰冷的水刺痛皮肤,她却毫无所觉。
“嗯。”她极其简短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没有解释,也不需要。她的目光已经彻底投向了手术台上的年轻战士,紫色眼眸中的最后一丝波动彻底平息,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专注,如同精密的手术刀。
李曜青得到了一个字的回答,却仿佛明白了许多。他不再多问,眼神也瞬间回归到绝对的职业状态。
他了解宋希,任何能让她在踏入这里前露出一丝轻松的事情,都是好事。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任何一点积极情绪都弥足珍贵。
“那很好。”李曜青的声音变得冷硬、简洁,如同他手中的器械,“接下来的手术,也能不那么紧张。”
与死神的战争,紧张是最致命的毒药。他们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甚至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心态。
宋希没有说话,只是用消毒巾擦干手,快步走到手术台另一侧,与李曜青相对而立。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伤员的情况,残肢的惨状、生命的快速流逝……
一切信息如同数据流般涌入她的大脑,迅速转化为最理性的判断。
“灯光。”李曜青命令道,同时递过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一名护士兵赶紧上前,费力地调整着那盏摇晃的无影灯,让光线尽可能集中在血肉模糊的残端。
宋希接过手术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传来。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
“开始清创。评估坏死组织范围。”李曜青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像在陈述一个机械流程,“止血带效果不佳,准备结扎主要血管。”
“明白。”宋希的声音同样冰冷平稳。她俯下身,手术刀精准地落下,小心翼翼地剔除着已经明显坏死、感染、甚至开始滋生蛆虫的腐肉和组织。动作稳定、快速、没有丝毫犹豫。血腥味和腐臭瞬间变得更加浓烈。
李曜青在一旁配合,递上所需的器械,用纱布擦拭不断涌出的鲜血,偶尔用最简短的词语指示:“镊子。”“吸引器。”“结扎这里。”
两人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更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指令,都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密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帐篷外伤员的呻吟、远处隐约的炮火声、甚至帐篷内其他区域的忙碌,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片被灯光照亮的、残酷的伤口,以及彼此之间那绝对信任、绝对同步的冰冷默契。
李曜青那深藏于心的、对宋希的关切,在此刻被压缩到了极致,转化为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到毫米的指令和要求。
而宋希,则将她所有的情感波动,无论是之前的些许笑意还是此刻对生命的敬畏,全部冻结,融入那稳定到极致的手术动作中。
病人,即是一切。
这是两人无需言说的共同信仰。
手术在沉默而高效地进行。锯子被用来修整不平的骨茬,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血管被小心翼翼地分离、结扎。坏死的组织被一点点清除。汗水逐渐浸湿了他们的额头和后背,又被冰冷的环境迅速带走热量。
这是一场无声的、与死神抢夺生命的战斗。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器械冰冷的碰撞声、吸引器的嘶鸣、以及伤员偶尔无意识的痛苦抽搐。紧张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小小的手术区内,却被两位主刀医生用惊人的意志力和专业性,牢牢地压制在绝对冷静的冰层之下。
战斗,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