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法兰西公社主席官邸,书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书房,在地毯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烦躁的寂静。
在艾蕾生产完成后,她只是进去寒暄了一阵,便随着路易回了家,现在的她,也只能当个瓷娃娃,被捧在手心里。
“真好啊……艾蕾……”她不禁有些羡慕,毕竟三个年轻的孕妇中,艾蕾最先脱离了这份“苦海”,得以早日回归日常……而她,还要再等上两个月……
玛格丽特有些笨拙地陷在宽大的扶手椅里,身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
她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一份是关于新式炼钢炉技术引进的评估报告,另一份是下季度农业合作社粮食统筹分配的预案初稿。这些都是需要她最终审阅并签字的关键文件。
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上。
她微微蹙着眉,紫罗兰色的眼眸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橡树,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甚至显得有些惊人的腹部。
那里面的小家伙们似乎不太安分,时不时地鼓动一下,带来一阵轻微的、却足以打断她思绪的胎动。
“啊……孩子们……你们真的……很活泼啊,和我啊,一点也不像呢……”
她已经像这样坐了快一个小时了。试图集中精神,试图处理那些过去她能够迅速厘清、果断拍板的事务。
但此刻,那些熟悉的词汇和数字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难以捕捉。
她尝试着拿起笔,批上一两个字,可过不了多久就会放弃。
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不断涌上,侵蚀着她的意志力。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连翻动一页纸都感觉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而强撑着身体工作,很明显,和她这样的人算是绝缘的。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走出这官邸的大门了。一个月?或许更久?
公众视野里那位“擎着赤旗的橙发旗手”、那个总是精力充沛、言辞犀利、能够在集会上让成千上万人为之沸腾的玛格丽特·凯瑟琳·卡隆,似乎已经悄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孕妇。
公众露面? 早就停止了。莱昂·儒奥同志,作为前公社主席,代替她出席了最近的工人代表大会和烈士纪念日活动。
皮韦尔老师,她的导师和公共安全委员会主席,则更多地代表公社进行外交斡旋和国内重要工程的视察。
日常政务? 路易和薇薇安以及劳总联卡隆系的其他核心同志,组成了一个临时的“主席办公室联席会议”,处理着绝大部分的日常事务。
只有最重大、最敏感的决定,才会形成简报,送到她面前,等待她最终的“是”或“否”。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台……失去了大部分接口的中央处理器。
信息依旧汇入,指令依旧发出,但过程变得模糊,细节不再清晰。她签署文件,却无法像以前那样,清晰地感知到文件背后每一环节的脉搏和温度。
唯一还保留着强烈“玛格丽特”个人印记的,只剩下每日傍晚通过公社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的“凯瑟琳晚间电台”。
那是她唯一能够在薇薇安和路易两人的强硬下,坚持保留的、与人民直接对话的窗口。
但就连这个窗口,也变了味。过去,她常常即兴发挥,回应工人的来信,点评时政,言语鲜活而充满力量。
而现在……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对着薇薇安每天精心准备好的稿子,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念出来。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却少了许多过去的锋芒和即时回应的灵动。
“哈……”
玛格丽特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浓浓烦躁的叹息。她猛地将手中的文件推开,文件滑到桌边,差点掉下去。
她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但巨大的孕肚让她无论怎么坐都感到憋闷和不适。
这种无力感……这种被隔离感……真是糟糕透了!
她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讨厌这种明明大脑还能思考,身体却被牢牢束缚的状态!讨厌所有事情都需要经过别人之手、自己只能被动等待结果的方式!
她知道同志们是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着想。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她再像以前那样高强度地工作。她理智上理解这一切安排的必要性。
但是……情感上……
一种强烈的、近乎恐慌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了这个强装外向的女孩的脑海:
他们……是不是已经不需要我了?
没有我,公社的机器似乎也在照常运转,甚至……更高效?因为少了一个需要事事请示、行动不便的累赘?
皮韦尔老师处理外交更加老练……儒奥同志更能团结党内各派……路易和薇薇安配合无间,年轻而有效率……
我……是不是已经被架空了?就在我自己的官邸里?在我因为怀孕而最脆弱的时候?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啃噬着她的内心。
“嘛……!”她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浓浓的不满和一丝孩子气的委屈,拳头轻轻砸在柔软的扶手椅扶手上,“我现在怎么觉得……我觉得我被架空了呢?!这种事情不要啊!”
她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力。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玛格丽特迅速收敛了脸上外露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门开了,路易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小碟点心走了进来。他看到她桌上被推乱的文件和眉宇间尚未完全散去的烦躁,眼神微微暗了一下。
“休息一会儿吧。”他将牛奶放在她手边,声音温柔,“你已经看了一下午了。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不能太劳累。”
玛格丽特抬起头,看着路易关切的脸庞。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抱怨,想质问那些她感觉正在流失的权力和控制感。
但最终,她只是疲惫地垂下了眼睫,伸手接过了牛奶杯。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脆弱。
路易在她身边蹲下身,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揉搓着:“在想什么?”
“啊……那个……没什么……”玛格丽特的声音越说越小,她有些心虚,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好好休息……”路易说着,将她手里的笔接过,又把报表收了起来,“晚上的电台,薇薇安已经备好了稿子,这次的比上一次要长一些,应了你的要求,但……还是别累着自己了,也为孩子想想,工作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她默不作声,低头喝了一口温牛奶,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巴黎的天际线。很快,又到了“凯瑟琳晚间电台”的录制时间了。今晚,她大概……又只能念稿子了吧。
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两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强有力的心跳,心情复杂无比。期待与焦虑,喜悦与失落,同时交织在这位年轻的公社主席心中。
她看向路易,他碧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是脆弱的自己……她突然好想一拳打碎这面“镜子”,自己的这份脆弱,是从前世的青年生活开始以来,就从未有过的东西……
可最终,她只是靠到了路易怀里,轻轻嘤咛了几声,就像寻求安抚的小猫,向着最亲近的人露出肚皮。
这明明……是她的那份要强与自信所最不想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