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内的喧嚣,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撕扯着人的耳膜和神经。甫一进城,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恶臭便扑面而来,那是腐烂的垃圾、劣质的油脂、汗液的酸馊、排泄物的腥臊,以及某种若有若无、却更加令人心悸的血腥气混合而成的“城市气息”。街道狭窄而扭曲,如同巨兽体内盘根错节的肠道,两侧是胡乱搭建、摇摇欲坠的石屋和木棚,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油毡或是不知名的兽皮。
人流在这里不再是河流,而是变成了粘稠的泥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凡人苦力扛着沉重的货物,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留下深色的印记。眼神凶狠、带着戾气的散修三五成群,或蹲在墙角,或倚在门边,目光如同秃鹫般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寻找着可以下手的“肥羊”。偶尔有衣着稍显光鲜、带着护卫的修士匆匆而过,周围的人群便会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带着敬畏或嫉妒的目光。
冲突如同街边的垃圾一样随处可见。两个炼气初期的散修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劣灵碎片,在泥泞的街道中央扭打成一团,拳脚相加,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周围的人只是冷漠地围观,甚至有人趁机偷走他们掉落的行囊。更远处,一个摊贩正哭天抢地地抱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的腿,他的摊子被掀翻,货物散落一地,被踩踏得不成样子,那壮汉只是不耐烦地一脚将他踹开,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二哈紧紧地贴在李玄真的腿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咽,幽绿的眼瞳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尤其是那些带着不怀好意目光的散修。它的伪装在城内混乱气息的刺激下显得有些吃力,本能地想要呲牙威慑。
“铁柱,跟紧点。”李玄真低声吩咐,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几乎被淹没。他微微弓着背,让背上“昏迷”的苏清月显得更加不起眼,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破布袋上,里面藏着几块劣灵和几枚磨尖的兽骨——这是他目前仅有的“武器”。他的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描着周围的环境、人流走向以及潜在的威胁。筑基后期的神识被他压缩到极致,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探知着附近修士的气息波动,避免招惹到硬茬子。
王铁柱则显得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护着胸前的包袱,那里面除了几件破衣服,还藏着他们最后的“战略储备”——几块用叶子包好的烤肉。他魁梧的身躯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显得有些笨拙,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人。
他们需要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既能提供短暂庇护,又不至于引人注目的地方。李玄真的目光在街道两旁那些挂着歪歪扭扭招牌的“客栈”上扫过。这些所谓的客栈,大多门脸破败,窗户糊着油腻的兽皮,门口要么蹲着眼神闪烁的伙计,要么倚着浓妆艳抹、眼神却空洞麻木的女人。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家名为“客似云来”的客栈上。这家店看起来比周围稍微“体面”一点,至少门板还算完整,门口挂着的灯笼虽然蒙尘,但好歹亮着。更重要的是,它的位置相对偏僻,不在主街,人流较少。
“就这家吧。”李玄真低声道,带着王铁柱和二哈走了过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陈旧木头和廉价脂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大堂不大,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几张油腻的桌子旁,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有的在闷头喝酒,有的在低声交谈,眼神都带着散修特有的警惕和麻木。
柜台后面,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整理着什么。听到门响,她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红色绸裙,勾勒出丰腴却不失曲线的身段。她的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插着一根简单的木簪,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脸上薄施脂粉,柳眉杏眼,嘴唇丰润,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井,看似波光流转,深处却透着商人的精明和阅尽世事的冷漠。她便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人称“黑寡妇”。
黑寡妇的目光在李玄真三人身上扫过,如同在打量几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她的视线在李玄真背上昏迷的苏清月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在王铁柱魁梧的身躯和二哈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回李玄真那张带着风霜和疲惫的脸上。
“哟,生面孔啊。”黑寡妇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住店?几位啊?”
“老板娘好眼力。”李玄真脸上立刻换上卑微讨好的笑容,微微躬身,“我们兄弟二人,带着个病重的婆娘,还有这条老狗,想找个地方歇歇脚,避避风头。”他刻意强调了“病重”和“避风头”,暗示自己麻烦缠身,但又不想惹事。
“三个人,一条狗…”黑寡妇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我们这儿的规矩,上房一间一晚一块下品灵石,通铺一人一晚三十劣灵。狗嘛…算半个人头,十五劣灵一晚。”
这价格在黑水城这种地方,堪称黑心!一块下品灵石足够普通散修省吃俭用半个月!李玄真心中暗骂,脸上却露出为难和窘迫:“老板娘…您看,我们这拖家带口,又都是穷苦人…这婆娘病得厉害,实在拿不出这么多…能不能…通融通融?给个柴房角落让我们凑合一晚就行?”
“柴房?”黑寡妇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我这柴房堆满了杂物,又脏又破,还漏风,可不是住人的地方。”她打量着李玄真和王铁柱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眼神里的轻视毫不掩饰。
李玄真心中一动,连忙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王铁柱。王铁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憨厚地开口:“老板娘…俺们…俺们也不是白住。俺…俺会烤肉!俺烤的肉可香了!要不…俺给您烤点肉抵点房钱?”他说着,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前的包袱,仿佛生怕里面的肉香泄露出来。
黑寡妇闻言,那双精明的杏眼微微眯起,似乎来了点兴趣:“烤肉?有多香?这黑水城里会烤肉的多了去了。”
王铁柱有些着急,笨拙地解释:“不一样!俺用的是祖传的秘方香料!俺在老家,十里八乡都说好!”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仿佛想起了那美味。
李玄真也赶紧帮腔:“是啊老板娘,我这兄弟别的本事没有,就这一手烤肉绝活!您要是尝了不满意,我们立马走人,绝无二话!”
黑寡妇的目光在王铁柱那憨厚又带着点急切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李玄真背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嘴角那抹职业化的笑容忽然变得生动了几分,带着一丝玩味:“肉?老娘倒是喜欢…”她拖长了语调,眼神在李玄真和王铁柱之间流转,“柴房嘛…也不是不能住人。收拾收拾,挤挤也能睡。一晚…半块下品灵石!不过…”她话锋一转,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王铁柱,“肉!要管够!老娘吃满意了,说不定心情好,还能给你们加个破草席!”
“半块下品灵石?!”李狗蛋心中疯狂吐槽,“黑!真他娘的黑!柴房还半灵!这女人心是墨鱼汁染的吧?!”但表面上,他只能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多谢老板娘开恩!多谢老板娘!肉!一定管够!包您满意!”
“跟我来吧。”黑寡妇扭动着腰肢,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带着三人穿过嘈杂的大堂,走向后院。她的步伐带着一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暗红色的裙摆随着走动轻轻摇曳。
后院比前堂更加破败。角落里堆满了劈好的柴火和杂物,一口破水缸积着浑浊的雨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牲畜粪便气息。黑寡妇推开一扇吱呀作响、布满蛛网的破旧木门,一股更加浓烈的灰尘和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喏,就这儿了。”黑寡妇用手帕掩了掩鼻子,指着里面,“自己收拾吧。记住,肉,晚饭前送到我房里。”说完,她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柴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地上铺着厚厚的灰尘和干草,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农具和几个漏底的破筐。屋顶果然有几处破洞,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墙壁上挂着厚厚的蛛网,几只肥硕的蜘蛛在上面悠闲地爬行。
王铁柱放下包袱,看着这比青云宗伙房还破败的环境,忍不住叹了口气:“狗蛋哥,这地方…比咱山寨关禁闭的地窖还破啊。”
李玄真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苏清月放下,让她靠在一堆相对干净的干草上,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状况——气息依旧微弱但平稳。他这才松了口气,环顾四周,苦中作乐道:“知足吧铁柱,好歹有片瓦遮头,没让你睡大街。而且…”他指了指屋顶的破洞,“你看,还自带天窗,通风透气,多好!最重要的是,这里安静,没人打扰。”
话音刚落,一只拳头大小、浑身长满黑色绒毛的蜘蛛,正慢悠悠地从屋顶垂下一根丝,晃晃悠悠地落下来,目标似乎正是李玄真的头顶。
“咦?那是什么?”李玄真故作惊讶地抬头。
“嗷呜!”二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直处于警戒状态。此刻见那蜘蛛落下,它压抑了许久的狩猎本能瞬间爆发!后腿猛地一蹬,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空中!狗嘴大张,目标直指那只大蜘蛛!
然而,二哈显然高估了柴房的空间,也低估了那蜘蛛丝的韧性。它那矫健的身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啪叽”一声,整张狗脸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根坚韧的蛛丝上!蛛丝没断,反而将二哈的脑袋和前半身牢牢缠住!大蜘蛛受到惊吓,飞快地顺着蛛丝缩回了屋顶的阴影里。
“呜…呜呜呜!”二哈被蛛丝糊了一脸,挂在半空中,四只爪子徒劳地乱蹬,喉咙里发出委屈又愤怒的呜咽,活像个被吊起来的毛绒玩具。
李玄真:“……”
王铁柱:“……”
短暂的沉默后,李狗蛋嘴角抽搐,强忍着笑意:“…嗯,现在更热闹了。”他走上前,忍着笑,小心地把被缠成木乃伊狗头的二哈解救下来。
二哈落地后,疯狂地甩头,用爪子扒拉着脸上的蛛丝,幽绿的眼瞳里充满了羞愤和对那只蜘蛛的怒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好了好了,别闹了。”李玄真拍了拍二哈的脑袋,将它赶到门口,“去,守着点,别让人靠近。”
二哈虽然不忿,但还是听话地走到柴房门口趴下,只是耳朵依旧警惕地竖着,时不时朝屋顶的破洞方向龇牙咧嘴。
安顿好二哈,李玄真找了个相对干净、远离蜘蛛网的角落盘膝坐下。他需要尽快恢复状态。逃亡路上消耗的灵力虽然不多,但在这危机四伏的黑水城,保持巅峰状态至关重要。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丹田。那座铭刻着玄奥雷纹、流淌着淡金与玉色的道台缓缓旋转,散发出沉稳而磅礴的气息。他运转起《混元功》,这门功法包容性极强,即使在黑水城这种灵气驳杂稀薄之地,也能艰难地从空气中汲取一丝丝微弱的能量。
驳杂的灵气如同带着沙砾的细流,被《混元功》的独特力量强行吸纳、过滤、提纯,最终化作一丝丝精纯的灵力,汇入经脉,滋养着道台。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远不如在灵气充裕之地顺畅。李玄真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些混乱、暴戾、甚至带着些许阴寒的杂质气息,也在试图侵蚀他的灵力,但都被《混元功》霸道的炼化之力碾碎、排斥。
他需要更专注,更小心。筑基后期的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如同粘稠的水银,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感。每一次周天运转,都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更加精微一分。逃亡路上紧绷的精神,在这片刻的打坐中也得到了些许舒缓。
王铁柱则开始笨拙地收拾柴房,将一些碍事的杂物推到角落,尽量清理出一片能躺下的地方。他动作间,那憨厚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时不时看一眼角落里的苏清月和李玄真。
柴房外,黑水城的喧嚣如同永不落幕的背景音,隐隐传来。而在这破败的柴房内,三人一狗,在这混乱之都暂时找到了一个栖身的角落。危险并未远离,新的风暴正在酝酿,但此刻,他们需要这短暂的喘息。李玄真沉浸在修炼中,王铁柱默默收拾,二哈趴在门口,耳朵微微转动,捕捉着外界的一切细微声响。屋顶的破洞里,那只大蜘蛛似乎又探出了头,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