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战线的短暂平静,并未能缓解汴梁城内紧绷的神经。
尤其是对于肩负着“肃清内患”重任的靖安侯钱贵而言,时间的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
陛下的十二个时辰期限,如今已过去大半。
夜色再次笼罩汴梁,巡察司的临时指挥中枢内,灯火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茶碱味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
钱贵双眼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面前桌案上堆积着厚厚的卷宗、口供笔录以及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城防舆图。
三个名字,如同三根毒刺,扎在他的心头。
孙敬、李从善、福安。
陛下授予了他“更直接试探”的权力,但他清楚,面对如此狡猾的对手,一旦打草惊蛇,很可能前功尽弃,甚至被对方反咬一口。
他需要的是一个确凿的证据,一个能将其一击毙命的契机。
“侯爷,这是对三人及其相关人等,过去十二个时辰内所有行踪、接触人员的交叉比对分析。”
一名面容憔悴但眼神锐利的文书参军,将一份墨迹未干的分析报告呈上。
“还有,这是从澶州紧急送回的,关于劫狱现场残留物证的进一步查验结果,以及……对永通坊那个茶铺老板赵四的第三次突审口供。”
钱贵一把抓过报告,目光如电,飞速扫视。
孙敬,今日以核查军械库为由,两次接近宫城西门,与值守军官有过短暂交谈,内容正常,但其随行小吏中,有一人曾借故离开视线约半炷香时间。
李从善,整日埋首刑部卷宗库,看似勤勉,但其调阅的案卷中,混杂了数份关于汴梁地下暗渠分布的陈旧图纸。
福安,行为最为规矩,几乎未离开尚衣局,但其手下一个小太监,傍晚时分曾以送洗熨衣物为名,前往内宫一处偏僻院落,而那院落,靠近冷宫,早已废弃多年。
这些线索,单独看来,似乎都算不得什么。
孙敬核查军械合情合理;
李从善查阅旧图纸或许是为了某个陈年旧案;
福安手下小太监走错路也情有可原。
但在钱贵眼中,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正隐隐指向某个共同的方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整合着所有信息。
澶州劫狱,对方动用了“湮灭雷”干扰外围,强攻内院。
汴梁刺杀,对方精准避开了部分暗哨,时机把握极佳。
“血月”之夜,多处骚乱同步爆发,指挥协调绝非易事。
这说明什么?
说明铁鸦军在汴梁城内,必然有一个或多个高效、隐蔽的通讯指挥节点!
这个节点,需要足够安全,不易被察觉,并且能够相对快速地传递信息,协调行动。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了李从善调阅的“地下暗渠分布图”上!
汴梁城下有前朝乃至更早时期修建的、错综复杂的暗渠系统,很多早已废弃,成为被人遗忘的地下迷宫。
那里,不正是设立秘密指挥点,藏匿人员物资,进行隐蔽通讯的绝佳场所吗?
而孙敬接近宫城西门……
福安手下前往的偏僻冷宫院落……
这两个地点,根据他脑海中的汴梁地图,其下方或附近,似乎都有已知或可能存在的地下暗渠入口或通风口!
一个大胆的推测,如同闪电般划过钱贵的心头!
铁鸦军在城内的核心指挥点,很可能就设在某处地下暗渠之中!
孙敬、李从善、福安,他们三人,或许并非都是“寒鸦”,但他们可能以不同的方式,为这个隐藏的指挥点提供着便利或掩护!
孙敬利用职权,探查宫城附近暗渠入口的守卫情况?
李从善利用查阅旧图纸,确认或寻找更安全的暗渠路线和节点位置?
福安则利用内宫便利,负责传递来自“上面”的指令,或者接应潜入人员?
那么,谁最可能是那个真正的“寒鸦”?
谁最有条件,统筹这些信息,直接与铁鸦军高层联系,并指挥行动?
钱贵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三个名字中的一个。
福安!
宫中尚衣局主管太监!
他身份特殊,既能接触到内宫消息,又能以管理衣物发放、清洗为由,相对自由地在宫内部分区域活动,甚至借手下小太监传递物品、信息而不易引人怀疑。
更重要的是,尚衣局负责的衣物管理,本身就包含了部分低阶内侍、宫女的服饰发放!
这完美解释了,为何在王朴遇刺当晚,会有“内侍”打扮的人出现在现场附近!
也解释了,为何之前清查宫中人员时,福安能轻易掩盖掉那套丢失的低阶内侍服饰!
动机呢?
一个太监,为何要勾结铁鸦军,祸乱朝纲?
钱贵脑中飞速闪过所有关于福安的档案。
福安,前朝宫中旧人,并非柴荣或陈稳的亲信,能在改朝换代后依旧保住位置,靠的是谨慎和看似与世无争。
但其家乡,似乎就在河北,与刘延祚的势力范围有所交集?或许家人被控?或许有把柄落入铁鸦军之手?或许……他本身就对柴荣病重后,未能获得更大权势而心怀怨望?
这些,都需要进一步证实。
但此刻,钱贵几乎有七成把握,福安,就是那只隐藏最深、危害最大的“寒鸦”!
“来人!”
钱贵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嘶哑。
“立刻加派三倍人手,给我死死盯住福安!包括他手下所有得力的小太监!”
“重点监控尚衣局通往那处偏僻冷宫院落的路径,以及宫城西门外所有可能的暗渠出入口!”
“通知我们在工部的人,立刻调取最详细的汴梁地下暗渠全图,尤其是宫城附近和冷宫区域的部分!”
“还有,把那个赵四,再给我提出来!”
他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这一次,我要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契机已经出现,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尾巴,顺藤摸瓜,将这只“寒鸦”及其背后的指挥节点,连根拔起!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
整个巡察司如同一台精密而残酷的机器,开始围绕“福安”和“地下暗渠”这两个核心点,高速运转起来。
更多的蛛丝马迹,被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筛选出来。
福安一个远房侄子在河北经商,近来生意突然“兴隆”得诡异;
冷宫那处院落,近月来夜间偶有不明身份的“修缮工匠”出入;
宫城西门外一处早已封死的暗渠通风口,近期有被从内部轻微撬动过的痕迹……
而在地牢深处,经过又一轮“特殊”关照的茶铺老板赵四,精神防线终于彻底崩溃。
他涕泪横流地供认,自己只是最底层的外围眼线,负责观察记录永通坊的官军调动和民情,并通过在特定时间,于茶铺后院水缸底放置或取走特定颜色的鹅卵石,来传递信号。
而与他单线联系的,是一个被称为“影子”的人,他从未见过其真容,只记得那人声音尖细,身形瘦小,每次交接都在深夜,且似乎对宫内路径极为熟悉。
“影子……声音尖细……身形瘦小……熟悉宫内……”
钱贵听着属下的禀报,嘴角那丝冷酷的弧度,愈发明显。
所有的线索,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指向了那个看似低调谦卑的尚衣局主管太监——福安!
“侯爷,是否立刻动手,抓捕福安?”属下按捺不住兴奋,请示道。
钱贵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
“现在抓他,最多只能掐掉一个传递信息的节点,甚至可能被他反咬,惊动藏在暗渠里的真正大鱼。”
“我们要的,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宫城西门和那处偏僻冷宫院落的位置。
“传我命令!”
“所有‘暗刃’小队,即刻起分为两组,携带强弓劲弩、火油、烟熏之物,秘密潜入这两个地点附近,封锁所有可能的地面出口!”
“另调一队精通地下作战的好手,随时准备从已探明的几个暗渠入口,强行突入!”
“我们要等!”
“等他们下一次传递消息,或者有所行动的时候……”
钱贵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在他们自以为得计,露出全部獠牙的瞬间,给他们一个……惊喜!”
夜色更深。
汴梁城表面的宁静之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收紧。
契机已现,只待那石破天惊的收网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