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行在宫阙,虽比不得昔日汴梁的恢弘,却也极力营造着江南的精致与临时的繁华。
亭台楼阁,掩映在初冬依旧苍翠的草木之间;
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从高墙内传出,混合着脂粉与酒肴的甜腻气息。
仿佛北方的战火、沦陷的故土、流离的百姓,都与这暖风熏醉的“天堂”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纱。
皇城一角,枢密院值房。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江南冬日的湿寒。
秦桧端坐在书案后,身披紫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
他正慢慢品着一盏新贡的龙团胜雪,目光却落在案头几份摊开的奏章上。
这些奏章,有的来自御史台,有的来自中书舍人,甚至有两份出自殿中侍御史之手。
内容大同小异。
或弹劾岳飞“拥兵自重,跋扈难制”;
或指斥其“耗费国帑,虚报战功”;
或隐晦提及岳家军“与河北不明来历之豪强往来甚密,恐有结交外镇、图谋不轨之嫌”。
其中一份,更是直接引用了北望军在河北袭扰金军、岳家军同时攻拔三山镇的消息。
奏章中将这两件事巧妙地联系起来,写道:
“……北地草寇骤起,袭扰真定、河间,焚粮断道,声势不小;
而岳飞行军东南,恰于同时攻拔三山镇。
两地相距数百里,行动却如此默契,岂偶然耶?”
“或曰,此乃‘北望’贼寇与岳飞暗通款曲,南北呼应,以抗朝廷,以邀功名。
岳飞名为宋臣,实则心怀叵测,借抗金之名,行养寇自重之实。
甚至……有与贼合流,另立山头之志!”
文字如刀,笔笔诛心。
秦桧放下茶盏,用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拂过奏章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弹劾之词。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如寒潭。
“北望军……黑云寨……”
他低声自语。
这个名字,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路情报和奏报之中。
从最初的梁山贼寇余孽,到如今能主动出击、屡挫金军。
甚至与岳飞这等名将产生“默契”的存在。
其威胁,已远远超出了寻常“匪类”的范畴。
更重要的是,他们那种截然不同的做派。
那种仿佛不受朝廷法度、官场规矩束缚的“义气”与“效率”。
隐隐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那是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而岳飞,这个他原本试图驾驭、利用,必要时也可舍弃的棋子。
如今竟似乎与这股不受控的力量越走越近。
这绝不允许。
“相爷。”
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绿色官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躬身而入。
正是秦桧的心腹,御史中丞万俟卨。
“如何?” 秦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问道。
“回相爷……”
万俟卨压低声音。
“弹章已按您的意思,递了上去。
官家御览后,沉吟良久,未置可否,但已命内侍省将相关奏报抄送政事堂与枢密院。”
“官家还是心存犹豫。”
秦桧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毕竟,岳鹏举的捷报,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如今,还需要他这把刀。”
“那……我等是否再加一把火?”
万俟卨试探道。
“下官可再联络几位言官,从‘结交匪类’、‘目无朝廷法度’、‘军中只知有岳爷爷不知有陛下’等处着力。
坊间……也可放些风声。”
秦桧摆了摆手。
“火候未到。此时逼得太急,反显得我等不能容人。
官家虽厌兵戈劳费,主和心切,却也非庸主。
对武将的猜忌,需一点点加码,如同温水煮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不过,也不能让岳鹏举太顺遂了。
他不是刚拿下三山镇,士气正旺么?”
“相爷的意思是?”
“以枢密院的名义行文。”
秦桧缓缓道。
“嘉奖其克复之功,赏赐钱帛若干。
但同时,要提醒他,‘朝廷方议和好,大将在外。
当以持重安边为要,勿要轻启边衅,致坏大局’。措辞要严厉些。”
“再令其,将所部兵力、粮秣消耗、斩获明细。
并军中与北地人员往来之情状,具册详报枢密院备案。”
万俟卨心领神会。
这是明升暗贬,明奖实罚。
嘉奖是虚的,限制和猜忌才是真的。
要求上报与北地往来情状,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审查。
“下官明白,这就去草拟文书。”
“还有……”
秦桧叫住他。
“江淮总领钱粮的赵鼎那边,也打个招呼。
岳家军的粮饷拨付,可以‘路途不畅’、‘库藏不丰’为由。
稍稍拖延、克扣一些。
不必太多,但要让他感觉到疼,知道谁才能让他吃饱饭。”
“是。”
万俟卨躬身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
秦桧端起已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庭院中,一株腊梅已吐出嫩黄的花苞,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北望……岳飞……”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想要逆势而行?想要改变些什么?”
“这大宋朝堂的浑水,这天下既定的‘规矩’,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他放下茶盏,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几乎在同一时刻。
临安城中,一处幽静偏僻、看似普通富商宅邸的后院书房内。
烛光摇曳。
“曾涂”——或者说,占据着曾涂躯壳的铁鸦军幽影——正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书案后,坐着一个面容模糊在阴影中的身影,只能看出穿着宽大的儒袍,身形略显佝偻。
“……北望军与岳飞的联合行动,初步成功。北方钉子被拔除,南北呼应之势更显。”
嘶哑低沉的声音,从“曾涂”口中传出,向那身影汇报着。
“秦桧等人,已开始动作。弹劾、限制、克扣粮饷,都是意料之中的手段。”
阴影中的身影似乎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凡人的手段,太慢,太钝。”
“主人的力量恢复,需要‘剧本’关键节点的顺利推进。岳飞,必须尽快被清除。”
“秦桧的猜忌和朝廷的压力还不够。需要……更直接的催化剂。”
“曾涂”的头颅垂得更低。
“请尊使示下。”
阴影中的声音淡淡道。
“岳飞军中,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人,更看重富贵前程,或者……更畏惧未知的恐惧。”
“去接触那个人。给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让他看到他最害怕的未来。”
“让岳飞身边的‘风波’,来得更猛烈些。”
“是。”
“曾涂”躬身领命,身形如同融化在烛光的阴影里,悄然消失。
书房内,只剩那模糊的身影,和跳动的烛火。
窗外的腊梅,在夜色中静静绽放。
而一场针对岳飞的、来自朝堂与黑暗的双重“暗箭”,已然悄然离弦。
射向那远在襄城前线、尚且沉浸在联合行动初胜微光中的,孤独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