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河东,寒意未褪。冰雪初融的泥泞大地,如同饱受蹂躏的巨兽脊背,沉重地喘息着。
安邑城,这座扼守黄河东岸的重镇,此刻如同被利爪撕裂的巨兽,伤痕累累地匍匐在平原之上。
焦黑的城垣上,新鲜的刀劈斧凿痕迹与经年累月沉积的暗褐色血渍层层叠叠,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鏖战是何等惨烈。
一面残破不堪的“魏”字大旗被粗暴地扯下,丢弃在污浊的泥水里,取而代之的,是猎猎作响、张扬着胜利与征服的赤色“汉”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久久不散。
韩信伫立在安邑南门高耸的城楼上。冰冷的铁甲紧贴身躯,甲片缝隙间凝结着暗红的血痂与干涸的泥点,肩甲上一道深刻的划痕记录着不久前短兵相接的凶险。
他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锐利如盘旋于战场之上的鹰隼,穿透城外那片尚未清理的修罗场——折断的长戈、散落的盾牌碎片、倒毙的战马僵硬地插在泥浆中、被半掩的士卒尸体保持着最后的挣扎姿态——投向更遥远、更苍茫的东方天际。
一阵裹挟着黄河水汽的凛冽寒风呼啸而过,猛地卷起他玄色的大氅,露出腰间那柄新出炉的名为“青霜”的佩剑,此名或许是为了那个梦而不得的身影...
剑鞘古朴,却在寒风中隐隐透出一股刺骨的锋芒,仿佛其内的凶兽随时会破匣而出。
曹参肃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这位以沉稳着称的将领,脸上刻满了连日血战带来的疲惫,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如古井深潭,沉稳、内敛,蕴藏着磐石般的意志。他的盔甲同样布满战斗的痕迹,左臂的臂甲上缠着厚厚的麻布,隐隐渗出血迹。
“大将军,”曹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却重若千钧的凝重,“斥候回报,龙且并未远遁。其麾下残部,约五千西楚精骑,就在城东三十里外的鸣条岗扎营固守。”
他顿了顿,目光也投向那片隐约可见的起伏丘陵,“岗高地险,背靠汾水支流,易守难攻。观其营寨布置,旌旗不乱,斥候往来有序,绝非溃败之象。他像是在舔舐伤口,积聚力量,更像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反扑的绝佳时机。”
韩信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粗糙的城垛青砖,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锋芒和对强劲对手的某种审慎评估:“龙且,项王麾下众将之首,岂是等闲之辈?安邑失守,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以他的骄傲,绝不会甘心就此引兵退走。他在等,等我们松懈,等我们因胜而骄,分兵北上追击魏豹于平阳……”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如渊,“或者,他更在等……等他的援军。”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了。韩信的目光倏然转向西南方,那是黄河奔流的方向,也是他们来时的路:“算算时日,灌婴将军在临晋关的佯动,也该收网了。魏豹的主力被死死钉在关前,进退维谷。待灌将军主力渡河西来,与我会师安邑……”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斩钉截铁,“便是龙且这头盘踞鸣条岗的猛虎,授首之时!”
然而,就在韩信谋划着如何关门打虎,一举歼灭龙且这支西楚劲旅的关键时刻,安邑城内,刚刚被攻克的胜利表象之下,汹涌的暗流并未平息。
虽然城破,魏豹心腹大将王襄,却如同一条狡诈而凶悍的毒蛇,带着数千最为死忠的魏军残兵,凭借对城内巷道地形烂熟于胸的优势,悄然潜入了城北的“武库坊”及与其相连的、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民宅区。
武库坊,顾名思义,乃是安邑城储存军械的核心所在,墙高壁厚,箭垛密布,内藏海量的弓弩箭矢、刀枪剑戟,甚至还有少量攻城器械的部件。
王襄据险而守,将此地打造成了一个坚固的刺猬堡垒。他利用熟悉的地利,不断组织小股精锐,如同鬼魅般从暗巷、地道甚至屋顶发起袭扰。
汉军的巡逻队成了他们首要的目标。冷箭不时从意想不到的角落射出,精准而致命;落单的士兵常被拖入阴影,割喉毙命;更有甚者,王襄利用武库坊地下纵横交错的排水暗渠和早年挖掘的隐秘地道,发动了几次悍不畏死的自杀式反击,目标直指汉军临时设立的粮草转运点和指挥节点。
这些神出鬼没的袭击,给刚刚入城、立足未稳的汉军造成了持续不断的麻烦和令人心痛的伤亡。
一队队本该用于巩固城防、警戒城外龙且的汉军精锐,被牢牢牵制在城北这片如同泥潭的街区,与王襄的残部进行着令人焦躁的巷战拉锯,无法全力集结,应对城外那只随时可能扑来的猛虎。
“报——!大将军!城北急报!”一名校尉盔歪甲斜,满脸烟尘与汗水泥垢混合,盔顶的缨穗被削去大半,左颊一道新鲜的血痕尚未凝结,跌跌撞撞地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声音因焦急和喘息而嘶哑,“武库坊!王襄所部再次出动!他们……他们伏击了从西门运往城南大营的粮队!烧毁粮车三辆,押运士卒……死伤二十余人!粮秣损失不小!”
韩信的眉头瞬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城外的龙且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锋芒毕露;城内的王襄则像一根深深扎入血肉的毒刺,虽不致命,却时刻带来钻心的疼痛和致命的感染风险,让他无法集中全部力量应对真正的强敌。内外交困,局势瞬间变得异常凶险。
曹参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此獠不除,我军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然强攻武库坊……”他摇了摇头,忧色更深,“巷道狭窄曲折,我军优势荡然无存,步卒仰攻坚固堡垒,必遭其居高临下弓弩攒射,伤亡必重!且王襄狡诈,熟悉每一寸土地,强攻耗时日久,若在此期间,龙且侦知我主力被牵制于城内,趁机挥师猛攻……”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中的巨大危机,如同冰冷的铁砧压在两人心头。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韩信的目光从曹参严峻的脸上移开,投向了城内。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屋宇瓦舍,精准地落在了城北那片混乱的核心——武库坊。
脑海中,一张精细的安邑城防图与街巷图清晰地铺展开来。同时,另一幅景象也浮现出来:不是战阵厮杀,而是虞瑶那双稳定而灵巧的手,在昏暗的营帐烛光下,为伤病缝合深可见骨的伤口。她指尖精准地落在关键的穴位上,以极小的创口,止住了汹涌的血流。
还有那卷古老的《青囊经补遗》,其上描绘的星图,那些看似孤立闪烁的星辰,实则通过无形的引力线相互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点与线,静与动,表象与核心。
“强攻,非上策。”韩信的声音如同青霜剑出鞘时的那一瞬低吟,冷冽而清晰,“这颗毒瘤必须剜除,但不必以我士卒的血肉为代价,自损八百。”他转过身,目光灼灼,仿佛看穿了武库坊厚厚的高墙,直视着王襄那双因困兽犹斗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王襄所求,无非两点:一是拖延时间,制造足够大的混乱,让我首尾不能相顾;二是期盼着龙且或魏豹的援军能如神兵天降,内外夹击,解他之围,甚至反败为胜。”
一抹近乎冷酷的智慧之光在他眼底闪过,“那么,我们便给他一个‘希望’!一个他无法拒绝,足以驱使他从龟壳里爬出来的‘希望’!”
他不再犹豫,招手唤来一名心腹亲兵队长,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即刻行动:第一,挑选机灵可靠之人,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让城北武库坊附近,尤其是那些可能与王襄残部有勾连的角落,都‘听到’一个消息——我军主力,将在明日拂晓,倾巢而出,强攻龙且盘踞的鸣条岗大营!要做得自然,像无意泄露的军机!第二,”
他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严密监视所有已知的、通往城外的秘密水道、暗道出口!特别是连接城内污水渠与城外汾水支流的那几条!增派暗哨,布下天罗地网!一只耗子,也不许漏出去,更不许放进来!”
亲兵队长眼中精光一闪,重重抱拳:“诺!属下明白!”转身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楼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