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诏安海盗，海疆蓝图
数日后，文华殿。
与乾清宫东暖阁的私密不同，此处的偏殿更显开阔，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舞动。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木材的淡淡气味，以及一种忙碌而有序的氛围。殿内一侧，悬挂着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而另一侧，则新立起数面巨大的木质支架，上面钉满了各种图纸——有些是墨线勾勒的建筑结构，有些是密密麻麻标满数据的表格，还有几张，则是令人费解的机械草图。
崇祯皇帝朱由检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挽着袖子，站在一张宽大的楠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极大的图纸，上面是用精细工笔绘制的分解图：枪管、扳机、击砧、簧片……每一个部件都标注着尺寸、材质要求和公差范围。他手中拿着一支特制的炭笔，正与身旁的孙元化低声讨论着。
“陛下，此处榫卯结构，若按此精度要求，恐良品率极低，耗费工时甚巨。”孙元化指着图纸上枪托与枪管的连接处，眉头紧锁。他虽精通西学，但对皇帝提出的这种近乎苛刻的“标准化”、“零件互换”概念，仍感到不可思议的巨大挑战。
“耗费再巨，也要做。”崇祯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用炭笔点了点图纸，“元化，你要明白，这不是在打造一件艺术品，而是在建立一套体系。初期良品率低不怕，关键是确立标准，训练工匠，改进工具。一旦体系成熟，日后大规模生产、战场紧急更换损件，其利十倍百倍于今日之耗！”
他拿起案几上一个单独制作的燧发机模型，熟练地扳动、演示：“你看，若每个士兵都能自行快速更换这击发模块，而非依赖工匠现场敲打修理，我军的持续战力将提升多少？”
孙元化凝视着那精巧的模型，又看看图纸上苛刻的数据，眼中闪过恍然与震撼交织的光芒。他渐渐开始理解，皇帝追求的不仅仅是几件犀利火器，而是一场更深层次的制造革命。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拱手：“臣，明白了！必竭尽全力，推行此‘标准化’生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方正化引着一人悄然而入，来者并非朝臣打扮，一身藏青色缎面直裰，外罩件半旧不新的墨色比甲，作派精明干练，正是皇商首领沈廷扬。他见皇帝正与孙大人议事，立刻屏息静气，垂手恭立在门边阴影处，不敢打扰。
崇祯余光瞥见，便对孙元化道：“大致如此。元化，你即刻去军器局…不，是去‘皇家兵工厂’筹备处，召集所有大匠，将此标准宣贯下去。先试制一批零件，严格检验，筛选出最优秀的工匠，给予重赏。”
“臣遵旨！”孙元化收起图纸，躬身告退。经过沈廷扬身边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微微颔首。他们都是皇帝“实干派”班底的核心成员，虽领域不同，却彼此相识。
待孙元化离去，崇祯才将目光投向沈廷扬，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廷扬来了。坐吧。可是东南有消息了？”
“草民叩见陛下。”沈廷扬上前两步，依礼参拜，然后才谨慎地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托陛下洪福，前日泉州分行传来密信，与那边…搭上线了。”
他没有直接说出名字，但殿内二人都心知肚明。“那边”，指的便是如今纵横东南沿海，拥舰千艘，部众数万，连朝廷和荷兰人都要忌惮三分的海上枭雄——郑芝龙。
“哦？情形如何？”崇祯走到盆架前，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了洗手，用细棉巾擦拭着，看似随意，实则全神贯注。
“回陛下，过程颇为周折。”沈廷扬语速平稳，细节却丝毫不漏，“郑芝龙此人，精明异常，且戒备心极重。我们的人几次接触，他皆虚与委蛇，不置可否。直到……”
“知到什么？”
“直到我们‘无意间’让他的一名亲信顾问，‘偶然’目睹了京营神机营一次小规模的实弹演练。”沈廷扬嘴角勾起一丝商人式的、带着些许自得的笑意，“尤其是那新式火炮的齐射之威，以及燧发枪的连绵火雨。据说，那位顾问当时脸色发白，回去后便连夜求见郑芝龙。”
崇祯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阴谋，赤裸裸的实力展示。他不需要低声下气地去招安，而是要让对方看清，选择合作与选择对抗，未来将面临何等不同的境遇。
“郑芝龙有何反应？”
“反应极快。”沈廷扬道，“次日便态度大变，主动邀约，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都在试探朝廷…试探陛下的诚意，以及…他能得到什么。”
崇祯将棉巾丢回盆架，走到《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落在那个形似靴子的半岛和那片广袤的海洋上。“诚意？朕的诚意就是给他一个洗白上岸、光宗耀祖的机会，一个合法经营、财富激增的保障，一个代表大明经略万里海疆的无上权柄！”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福建沿海，“而他要付出的，是他的舰队，他的经验，他的人才，以及…绝对的服从。”
沈廷扬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戏肉来了。皇帝这是要开出价码了。
“廷扬，你代朕传话给他。”崇祯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第一，朕可以颁旨，招安其部众，赦免前罪。郑芝龙本人，授福建水师提督之职，秩正二品，总辖福建沿海水师舰船，并协防浙、粤海疆。”
沈廷扬心中一震，正二品武职，实权水师提督！这出手不可谓不豪阔！这几乎是将东南半壁的海防力量交给了这个昔日的海盗头子！当然，他知道陛下必然还有后手。
“第二，”果然，崇祯继续道，“朕将在泉州、广州、宁波三地重开市舶司，由你…以及他推荐的人共同打理，规范海贸，征收关税。朕许他旗下船队拥有优先通商权，税率从优。但他必须协助朝廷，肃清东南沿海所有不服王化的海盗势力，如刘香、李魁奇等辈，确保航路畅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崇祯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他的舰队，必须逐步接受兵部…实则是接受孙元化麾下军工体系的整编和指导。朕会派遣教官，协助训练，并逐步换装新式火炮。将来，大明水师需有一整套严格的军规、号令、后勤体系，绝非私人武装！朕可许他高官厚禄，甚至许他家族世代富贵，但大明的海军，必须姓朱！”
沈廷扬听得心潮澎湃，又暗自凛然。陛下这是典型的“胡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给出了一条通往权势和财富的黄金阶梯，却也明确划出了红线——最终的控制权必须收回中央。这条件，对野心勃勃的郑芝龙来说，既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也是一剂必须吞下的苦药。
“陛下圣明！此三条，洞悉人性，切中要害。只是…”沈廷扬略微迟疑，“郑芝龙雄踞海上已久，桀骜不驯，骤然要他交出根本…恐其疑虑反复。”
“所以，需要你去谈。”崇祯走到案前，提笔飞快写下一道手谕，加盖了随身小玺，递给沈廷扬，“这是朕给你的凭信，许你全权代表朕与之磋商。告诉他，朕有诚意，也有耐心，但朕的耐心有限。让他想想，是愿意做一个朝不保夕、终将被历史唾弃的海盗王，还是愿意做一个名垂青史、为大明治海拓疆的国之柱石？”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深沉：“如今荷兰人、西班牙人盘踞南洋，倭寇时而复萌，海疆不靖，则国无宁日，商路不畅。朕需要他的力量来荡涤妖氛，更需要他的力量，来为朕，为大明，拿下这片海洋！”
沈廷扬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手谕，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仿佛看到了万千宝船劈波斩浪、龙旗招展于万里波涛的盛景。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草民…臣…沈廷扬，必不负陛下重托！定当竭尽所能，促成此事！”
“去吧。”崇祯扶起他，“注意安全，多用智谋，少逞血气。朕等你的好消息。”
沈廷扬再拜，将那手谕小心翼翼贴身藏好，这才躬身退出文华殿。走到殿外，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海风腥咸的气息仿佛已跨越千山万水，扑面而来。他握紧了拳头，知道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谈判，即将在波涛汹涌的东南海疆展开。
殿内，崇祯重新走回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从福建沿海缓缓向南移动，掠过澎湖、台湾（他心中称之为大员），扫过吕宋、马六甲，最终投向那片更为浩瀚的深蓝。
“海上马车夫…红毛夷…”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上标注着荷兰东印度公司据点的地方，“你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大明的帆影，将会重新覆盖这片祖先驰骋过的水域。”
方正化悄无声息地添上新茶，看着皇帝凝望海图的背影，那身影依旧年轻，却仿佛已承载了一个古老帝国向海洋进发的全部雄心。
海疆的蓝图，已在这位物理皇帝的心中，徐徐展开。而招安郑芝龙，便是落下这惊天棋局的第一枚关键棋子。这一步的成败，将直接影响未来数百年的国运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