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苦媳泣血骂痴郎 懵汉负罪归旧院
话说春枝哭倒在地,指甲抠进青砖缝里,鲜血混着泥污渗出来,在她脚边洇开朵暗红的花。她望着周大郎,声音哑得像破了的唢呐:“你杀了他,你就能抬头做人了?你在码头上扛货被人骂‘龟孙’,你以为是因为你老实?是因为你是佃户!可你杀了主家的老爷,你就是杀了‘人上人’!你以为县太爷真会饶过你?”
周大郎蹲在她面前,粗布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终是化作一声闷哼:“春枝,我……”
“你莫要叫我!”春枝猛地甩开他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血痕,“你当我看不出你那点心思?你杀他,一半是为我,一半是为你这口气!可你杀了人,就算县太爷饶了你,这巴县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你明日出门,谁还敢跟你买粮?谁还敢跟你租船?你娘子成了‘通奸妇’,你成了‘杀主犯’,你让我们娘仨往后怎么活?”
周大郎的手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昨日在县衙,王仁政拍着惊堂木说“周大郎杀的是奸夫,按律不究”,可堂下那些看客的眼神——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有怜悯,却没有一个真当他“无罪”的。有个老丈偷偷拽他衣角:“大郎啊,你这是替天行道,可这天道,难啊!”
“春枝,我……”周大郎声音发颤,“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你被他……被他从炕上拖下来的样子。他的手……他的手摸你那会儿,你胳膊上的青印子,我不是没看见……”
春枝的身子猛地一震。她想起那日陈怀礼攥着她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嘴里还说着“你比春枝当年还俊”。她当时咬着牙没吭声,可此刻被周大郎提起,眼泪又涌了出来:“大郎,我……我对不起你。可我那时……那时孩子病得厉害,他给的银子能买药……我能怎么办?”
“你怎么办?”周大郎突然站起来,踉跄着撞在院柱上,“你怎么办?你只能拿我当傻子!拿我这‘佃户’当狗!你以为我瞧不出陈怀礼那老匹夫的眼色?他给你买胭脂,给你扯绸缎,说是‘可怜你’,不过是看你长得俊,想收在房里当通房!你当他真把你当人?”
春枝哭着摇头:“我不要那些!我要的是你……是要咱们娘仨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周大郎仰天大笑,笑声里带着血丝,“你跟着我,吃的糙米,穿的粗布,冬天冻得手裂,夏天蚊子咬得睡不着。可你跟了陈怀礼呢?你能穿绫罗,戴银簪,孩子能进学堂,不用跟着你捡煤渣!你当我傻?我昨夜把陈怀礼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他那本账册上写着——给你娘俩的药钱,是他从陈家祠堂的香火钱里抠的!他给你买的胭脂,是他逛窑子剩下的!你当他是菩萨?他就是个老色鬼,老禽兽!”
春枝愣住了。她想起陈怀礼总说“药要挑最好的,别委屈孩子”,想起他蹲在她膝头给孩子系鞋带时的温和模样。可周大郎说的那些,她又无法否认——陈怀礼的钱,确实多是克扣佃户租子、贪墨祠堂香火得来的。
“那……那也不能杀人啊。”春枝喃喃道,“他再坏,也是条命。”
“命?”周大郎突然蹲下来,捧住她的脸,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你忘了那年大旱?陈怀礼把租子涨了三成,你抱着小女儿去求他,他怎么说?他说‘佃户死了,自有官府收尸’。你女儿发着高烧,他连碗姜汤都不肯施!我跪在他门口求了三天,他才松了口!你当我忘不了?”
春枝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那年大旱,她抱着女儿在陈家大院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破了,陈怀礼却只让管家扔了块冷馍。是小女儿哭着拽他的裤脚,他才皱着眉说“罢了,减二斗吧”。
“他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周大郎的声音里带着癫狂,“可我没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打死他。”
堂外的梆子声敲了三更。春枝望着院角那株老槐树,树影里仿佛还站着陈怀礼的模样——他穿着月白长衫,摇着折扇,笑着说“春枝,来吃碗酒酿圆子”。可那笑容,此刻看来格外狰狞。
“大郎。”春枝轻轻推开他的手,“你走吧。”
周大郎猛地抬头:“你赶我走?”
“我娘家在邻县,还有间破屋。”春枝摸了摸怀里的孩子,“我明日便带他们回娘家。你……你莫要再寻我。”
“为什么?”周大郎的眼睛红了,“是我杀了人,可我也是为你啊!”
“为你?”春枝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杀了他,我成了‘通奸妇’,你成了‘杀主犯’。咱们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了。大郎,我不想让孩子跟着我被人指手画脚,不想让他们长大,觉得他娘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周大郎的手颤抖着,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跟着我,我养你!我去码头扛货,去山上打柴,哪怕去乞讨,我也不让你受委屈!”
“你养不了我。”春枝轻轻抽回手,“你扛货被人骂‘龟孙’,你打柴被人抢,你去乞讨,人家连剩饭都不给你。大郎,咱们分开吧。你往前走,我往后退,或许还能各有各的活路。”
院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周大郎望着春枝苍白的脸,突然想起成亲那年,他挑着花轿把她从邻县娶回来,她坐在轿里,掀开盖头冲他笑:“大郎,我嫁给你,不图钱,不图势,只图个踏实。”可如今,这“踏实”没了,只剩下一地鸡毛。
“春枝。”周大郎突然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响头,“是我混蛋。我不该杀人,不该冲你吼。可你……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赚够钱,等我把那些骂我的人揍个遍,等我……”
“够了。”春枝打断他,“你起来吧。明日卯时,我去衙门销案,然后……带孩子们走。”
周大郎望着她决绝的侧脸,突然想起陈安说的话:“你杀了人,可你父亲呢?他活着时,可曾对得起你?”
他站起身,抹了把脸:“春枝,我送你。”
春枝摇摇头:“不必了。你我……从今往后,各走各路。”
她抱起熟睡的小女儿,牵着大儿子的手,慢慢走进里屋。周大郎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孩子的一声梦呓,突然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陈安便来周家场院销案。他站在院门口,望着屋檐下晾着的蓝布衫——那是春枝前日洗的,晒得干干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可此刻,那蓝布衫却像块破布,蔫蔫地搭在绳子上。
“陈三爷。”春枝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个旧布包,“我要走了。”
陈安喉结动了动:“春枝嫂子……”
“莫要叫我。”春枝打断他,“我娘家在桃源县,你若是有空,便去看看孩子们。”
她把布包塞给陈安,里面是半块桂花糕,还有那方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这是老爷给的,你说过要还的。我……我不怪你爹,也不怪你。只是……只是这日子,我过够了。”
陈安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那块桂花糕,已经有些发硬。他想起幼时春枝给他送的糖人,也是这样的甜,可如今,甜得发苦。
“春枝嫂子。”陈安轻声道,“我……我会常去看孩子们的。”
春枝笑了笑,那笑里带着释然,也带着凄凉:“不必了。你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清官,别像……别像有些人那样。”
她转身进屋,抱起两个孩子,跟着邻村的张婶走了。陈安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口,才缓缓蹲下来,打开布包。桂花糕的碎屑落在地上,那方帕子上,还留着春枝的体温。
三日后,周大郎回了周家场院。他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血泡,却显得格外结实。他站在院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笑了:“春枝,我赚了十两银子。”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够咱们买两亩地了。”
回应他的,只有风穿过竹篱笆的“沙沙”声。
后来,有人说,桃源县来了个卖货郎,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清苦,却很安稳。也有人说,巴县的码头上,多了个五大三粗的脚夫,扛货时总哼着小调,只是那调子,总带着几分悲凉。
陈安依旧在陈家大院读书。他书桌的抽屉里,收着那方“岁寒三友”玉佩,还有春枝塞给他的帕子。每到深夜,他总会想起春枝哭倒在地时的模样,想起周大郎跪在青石板上的背影,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安儿……莫……莫要……学我……”
他合上书卷,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道:“爹,我知道了。这世道,清浊难辨,善恶难分。可我……我想做个明白人。”
江风卷着暑气吹来,带着几分腥气。陈安望着江面上的船帆,只觉前路茫茫。可他知道,有些路,再难,也得走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