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苗生·人间烟火
清明前三日,柳林村的田埂上浮起一层淡金的光晕。李老汉蹲在自家的麦地里,指尖抚过尺许高的麦苗,叶片上的绒毛沾着晨露,在阳光下像撒了把碎钻。阿绣蹲在田垄边,忽然指着麦秆惊呼:爹!麦秆会开花!
那些拇指粗的麦秆顶端,竟绽开着米粒大的白花,五瓣舒展如星芒,花蕊里凝着琥珀色的蜜露。李老汉想起星君临走时说的话:善念落地会生根,善意生长会开花。此刻他才明白,所谓,原是人间烟火与天地灵气的共鸣。
村头的晒谷场上,王猎户正把新打的山鸡分给各家各户。西山老林里的松鼠今早叼了把麦种给我!他擦着汗笑,腰间别着的兽骨哨发出清越的响,那毛团子居然懂往我裤腿里塞种子,倒比有些人精还知道报恩!围坐的村民们哄笑起来,唯有赵财主沉着脸往自家磨盘上磕烟袋锅——他昨天路过李老汉家田埂,看见满地跑的都是叼着麦种的野兔,气得差点铲平那片。
刘婶挎着竹篮挤到前排,篮底垫着新晒的棉絮,里面躺着十几枚异种麦种俺家灶王爷昨夜托梦说,灶灰里埋的麦粒能长出金穗子!她掀开蓝印花布,露出裹着红绸的种子,每粒都刻着细如蚊足的星纹——正是李老汉分给各家的。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唯有李老汉注意到,赵财主家的长工正鬼鬼祟祟往袖口塞种子。
暮色四合时,老槐树下的惜物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李老汉带着阿绣挨家挨户收集:王猎户送来的狐狸皮(说是白虎坐骑的旧衣裳),刘婶攒的碎瓷片(原是供在灶台的聚福瓦),就连赵财主家丢弃的半截雕花梁柱,也被锯成短截堆在台角——这些曾被视作的物件,在星君的麦芒光里竟泛着温润的光。
老汉,你看这蝴蝶!阿绣突然拽他袖口。田埂边的蒲公英丛里,停着只翅膀半透明的凤蝶,翅脉间流动着麦穗的金纹。更奇的是,它尾翼上沾着的不是花粉,而是细小的麦粒——正是三天前李老汉埋在田头的病弱种,此刻竟在蝶腹里发了芽。
子时刚过,雷声在云层里闷响。李老汉披着蓑衣冲进田里,却见整片麦田都在发光。麦秆顶端的花盏次第绽开,每朵花都托着颗晶亮的水珠,水珠落进泥土时,竟发出清越的钟鸣。他忽然想起星君说过的话:麦苗长到三寸高,要听天地第一声雷。
雷声炸开的刹那,赵财主家的高墙轰然倒塌。老墙根下,埋着半罐腐烂的陈粮——那是他去年秋天偷偷埋掉的霉变粮,原想等灾年再拿出来高价售卖。此刻腐粮化作黑水渗进土里,却在接触麦根的瞬间,竟滋生了无数莹白的菌丝,像无数双小手托住了即将倒伏的麦秆。
爹!井里的水变甜了!阿绣从井台跑来,手里攥着根麦秆,秆芯里竟凝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李老汉这才发现,全村七十二口井都泛着微光,井水倒映的星空里,每颗星子都连着地面的麦苗,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
天亮时,王猎户骑着马冲进村口,靴底还沾着晨霜:下游的黄家村闹蝗灾!蝗群正往咱这儿飞!话音未落,东方的天际线已泛起灰黄,遮天蔽日的蝗群像片移动的沙丘,翅膀拍打声震得地动山摇。
李老汉望着漫天蝗影,突然想起星君留下的麦穗吊坠。他解下吊坠抛向空中,金芒闪过的瞬间,整片麦田的麦花同时绽放。那些米粒大的白花竟在瞬间长成拳头大小,花瓣化作锋利的银刃,迎着蝗群斩落——每只被斩落的蝗虫,额间都嵌着极小的星纹,像被烙上了天地的印记。
阿绣看见,赵财主家的长工正跪在田埂上,把偷藏的种子全撒进泥土。那些曾被视为的霉变粮,在接触星芒的瞬间竟化作春泥,滋养着遍体鳞伤的麦秆。她忽然明白,所谓从无高低,就像此刻混在蝗尸里的,既有村民抛洒的麦麸,也有赵财主家仆摔碎的玉佩。
当最后一只蝗虫落在麦叶上咽气时,天空突然放晴。李老汉望着满地银白的蝶翅,忽然听见云端传来熟悉的钟鸣。抬眼望去,司农星君的云船正掠过天际,船舷上站着个陌生的老者——鹤发童颜,腰间悬着的,正是当年李老汉在槐树洞里发现的粗布口袋。
这是三十年前的麦种。星君的声音混着松涛,当年你太爷爷在逃荒路上,把最后一捧麦种埋在了野地里。如今它开了花,结的籽能救千里旱魃。老者抬手,口袋里漏出几粒麦种,落在柳林村的土地上,竟直接长成了齐腰高的麦穗。
暮春的风掠过麦田,带来若有若无的麦香。李老汉摸着腰间温热的麦穗吊坠,忽然看见田埂上跑来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孩子怀里抱着只瘸腿的黄狗,狗嘴里叼着的,正是昨夜被蝗群啃噬的麦秆——此刻那截麦秆竟抽出了新芽,嫩叶上凝结着露珠,在夕阳下像颗坠落的星星。
留下吧。李老汉蹲下身,撕下半块炊饼,天地从不嫌弃来得晚的人,就像这麦苗,从来不管土地肥瘦,只要扎根,就会抽芽。乞儿抬头时,眼里映着漫天星斗,每颗星子里都晃动着柳林村的麦浪,像极了多年前,某个老人藏在心底的、关于丰收的梦。
夜深时,李老汉坐在槐树下,借着月光数新收的麦种。阿绣枕着他的腿睡着了,辫梢还沾着麦花的碎屑。远处传来赵财主瓮声瓮气的道歉:老汉,那啥...我家的陈粮...老人摆摆手,目光落在惜物台上——那里摆着昨夜收来的、沾着蝗尸的麦穗,还有不知谁悄悄放上的、半枚生了锈的铜钱。
风掠过树梢,捎来远处打更的声音。李老汉忽然想起,今春埋下的每粒种子,都带着不同人的掌温:有王猎户掌心的茧,有刘婶指腹的裂痕,有赵财主长工指尖的颤抖。此刻这些温度正沿着麦根蔓延,在地下织成一张网,网住了整个春天的希望。
他摸出怀里的旱烟袋,却把烟丝换成了麦粒。火石擦亮的瞬间,火星溅在麦粒上,竟绽开朵极小的、会发光的麦花。阿绣在梦中翻了个身,嘴角沾着的,不知是夜露还是笑意。
人间烟火,从来不是灶膛里的烈焰,而是像这样,藏在每粒沾着掌温的种子里,埋在每个愿意低头播种的人心中。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老槐树时,柳林村的麦田里,又多了串小小的脚印——那是赵财主家的小孙子,正踮着脚往田埂上撒新收的麦种,像在播种整个春天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