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苔痕
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早。顾砚秋立在水利司的库房里,鼻尖萦绕着陈年老纸与铜钱锈气交织的气味。他俯身翻开最后一口樟木箱,箱底的红绸下,躺着片暗褐色的蛇鳞。
雨丝顺着窗棂滴在青石板上,一声,惊得他指尖微颤。
那鳞片比记忆中更薄了些,边缘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像极了十年前牛头山巅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枫叶——那时他蹲在云藏居的废墟前,从焦土里捡起的,正是这样一片。此刻它静静躺在箱底,纹路间还凝着半粒水珠,将他的脸庞映得模糊。
道台大人,门外传来书吏的声音,太湖水位又涨了三寸,下游三个村子急报,说昨晚山洪冲垮了半座石桥......
顾砚秋将蛇鳞轻轻拢进袖中,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河防通议》哗哗翻页。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秋分夜——他背着《鲁班秘录》离开石门村时,陈瞎子塞给他的就是这样的蛇鳞。那时他说:若有朝一日看见山涧里长出会发光的菖蒲,便知道息壤石归位了。
可他后来再没见过发光的菖蒲。
直到今年入春,他在扬州巡查河工时,路过当年运石料的旧驿道。山涧边的老石缝里,竟钻出株半人高的菖蒲,叶尖泛着幽蓝的光,像浸了水的星子。他蹲下去看,石缝里还嵌着半片蛇鳞,与他袖中的那片严丝合缝。
原来息壤石从未离开过。他当时对着山风说。
此刻库房里的雨越下越大,顾砚秋摸出袖中的蛇鳞,放在掌心。十年光阴在鳞片上游走,当年的灼痛早已化作温凉,倒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玉。他想起石门村的老人们常说,蛇鳞是山的信物,藏着大地的呼吸。
传令下去,他转向书吏,声音沉稳如钟,即刻调集三万两库银,先拨给下游五个村子修堤坝。另外,把去年的《河工图》取来——我要亲自去看看那座石桥。
书吏应声退下时,顾砚秋又摸了摸袖中的蛇鳞。窗外的雨幕里,他仿佛看见十年前的自己:穿月白长衫的书生,背着半卷残书,站在云藏居的废墟前,对着山风起誓。那时他以为是件轰轰烈烈的事,要凿石归脉,要镇蛇守山。
可十年后再读《鲁班秘录》,他才明白:真正的守护,原是藏在每一次测量水文的耐心里,在每一笔河工银的核算里,在每一个劝村民莫滥伐山林的清晨里。
雨停时,顾砚秋站在衙署后的小亭里。池边的菖蒲抽了新叶,叶尖的水珠落进池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他忽然想起陈瞎子临终前说的话:山有山的脉,人有人的根。守山人走了,守河人接上,守河人老了,守堤人跟上——这世上的守护,原是串起来的。
他从袖中取出蛇鳞,轻轻放在池边的青石板上。鳞片沾了水,泛着湿润的光,像块被岁月磨圆的玉。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蹲在水边,指着菖蒲说:姐姐你看,那片叶子会发光!
顾砚秋笑了。他转身走进衙署,案头的《河防通议》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墨迹未干:庚儿归位,石脉始安。后之守山人,当以心养石,以石护民。
字迹与十年前云藏居暗格里的,如出一辙。
而此刻,池边的两个小丫头正蹲在水边,用树枝拨弄着那片蛇鳞。其中一个扎红绳的小丫头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阿娘,你看!鳞片上有字!
另一个小丫头凑过去,眯着眼睛看:哪有字?
在这儿......红绳丫头用树枝轻轻画着,像条小蛇,又像朵花......
雨过天晴的风掠过亭角,吹得菖蒲沙沙作响。顾砚秋站在廊下,望着那两个孩子,忽然想起陈瞎子说过的话:有些秘密,要等合适的人看见。
而合适的人,从来都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是十年前蹲在焦土里的书生,是如今站在河工堤坝上的道员,是此刻蹲在水边看鳞片的孩童——是所有愿意弯下腰,倾听大地呼吸的人。
暮色漫进衙署时,顾砚秋翻开随身携带的《鲁班秘录》。最后一页的归位处旁,不知何时多了幅小画:青石板上的池边,菖蒲叶尖凝着水珠,水珠里映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正对着山风微笑。
他合上书卷,望向窗外的山影。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像条沉睡的巨龙。而在山与城的交界处,某道石缝里,正有新的芽儿在悄悄钻出。
那是被岁月掩埋的秘密,正在长出新的苔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