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咒双生
青岩镇的秋夜来得早。苏亦姝跟着谢庭之穿过镇西的荒坟场时,鞋跟几次陷进松软的土里——这里埋的可不是寻常尸首,镇志里说,百年前白绫女自缢后,镇民怕她冤魂索命,将所有悬梁的女尸都葬在了这片荒坡。
到了。谢庭之停在半座残祠前。月光透过断墙照进去,能看见褪色的陈氏祠堂牌匾歪挂在梁上,这是陈家绣娘的祠堂,当年她悬梁后,苏府怕她的魂寻仇,就把牌匾换了。
苏亦姝抬头,看见祠堂门楣上还残留着半截红绸——是今晨她亲手系的,为的是引白绫女的魂现身。风突然卷起红绸,露出门内黑洞洞的供桌,桌上摆着三盏未点的白灯笼,灯穗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谢庭之从怀里取出镇魂灯。羊皮灯笼罩子上的卦象泛着青灰,他用指尖叩了叩灯身,发出空洞的回响:当年我阿娘就是在这里,把最后半缕魂封进了灯里。
灯笼掀开的刹那,腐臭混着檀香扑面而来。苏亦姝差点踉跄着后退,却在看清灯内景象时僵住了——半缕素白绫蜷缩在灯芯旁,与昨夜白绫女颈间缠着的绫料、纹路、甚至破损的缺口,都分毫不差。
这是......
她的命魂。谢庭之的声音发哑,当年她悬梁时,我用这盏灯收了她半缕魂,想替她超度。可苏家的锁魂鼎太凶,半缕魂根本压不住,反倒让她的怨气更盛。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缕白绫,素纱突然像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腕,她要的不是我的命,是苏家欠她的真相。
苏亦姝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她穿着红嫁衣,追着戴竹骨帽的少年穿过青岩镇的街巷。少年转身时,左脸有道烧伤的疤痕,手里举着半幅婚书,上面写着苏庭之妻苏亦姝。而此刻,谢庭之脸上的疤痕正在月光下褪色,露出底下光洁的皮肤,与他梦中少年的面容,渐渐重合。
阿姝,看着我。谢庭之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你幼年时救过的那个少年,就是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七岁那年的雨夜,苏亦姝跟着父亲在城隍庙前卖艺。她扎着小辫,举着糖画跑过青石板路时,看见巷口蜷着个少年。他浑身是火,衣料烧得噼啪作响,却还在拼命往她这边爬,嘴里喊着。
阿爹!她拽着父亲的衣角,糖画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艺人蹲下身,用湿布裹住少年身上的火。苏亦姝这才看清他的脸——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狰狞的烧伤,眼睛却亮得像星子。少年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帮我......藏......
藏什么?她问。
少年的手突然松开,昏死过去。苏亦姝在他怀里摸到块温热的玉佩,雕着并蒂莲,内侧刻着二字。她把玉佩塞进自己怀里,转头对父亲说:阿爹,我们带他回家。
后来的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发现玉佩时的惊恐,说这是苏府的东西,赶紧扔了;记得少年在她家养了三个月伤,走的那天塞给她半块银镯,说等我回来;记得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反复念叨竹骨帽红绳结,还有句没说完的话:他和你戴一样的锁......
那天晚上,我被苏府的人发现了。谢庭之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他们说我偷了苏府的玉佩,放火烧了我的破房子。我娘抱着我往祠堂跑,求族老救我。可族老说,苏府的面子比我的命金贵。他掀起左袖,露出小臂上淡粉色的疤痕,这是被房梁砸中的地方。我娘临终前说,她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让我带着镇魂灯逃,永远别回青岩镇。
苏亦姝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绣的肚兜上,有与谢庭之脸上相同的疤痕图案。原来那不是巧合,是母亲用红线绣的,是谢庭之母亲用命换的。
可你还是回来了。她说。
因为白绫女的怨气越来越重。谢庭之从行囊里取出半块羊脂玉佩,与她昨夜在古亭捡到的那半块严丝合缝,我阿娘说,锁魂鼎需要两样东西才能镇住:一是苏家女的血,二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魂。他握住她的手,将玉佩按在她掌心,而你,苏亦姝,既是苏家女,又是当年救我的那个小丫头——你的血,能同时解开两重咒。
祠堂外突然响起铁链拖地的声响。苏亦姝脊背发凉,转头看见供桌上的三盏白灯笼同时亮起,灯影里映出个红衣身影——长发遮住半张脸,颈间缠绕丈许素白绫,正是白绫女。
苏亦姝。白绫女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瓷片,你以为谢庭之是来救你的?他是要拿你的魂,去填他阿娘的锁魂鼎!
谢庭之将苏亦姝护在身后,镇魂灯在他手中发出刺目青光:我知道。可她错了,我不是要她的魂,是要她的命——用她的命,换我阿娘的超脱,换苏家所有女眷的安宁。
白绫女的素白绫突然穿透灯影,缠上谢庭之的脖子。他闷哼一声,脸上的皮肤开始溃烂,露出底下狰狞的烧伤。苏亦姝慌忙去拉那绫,却被甩得撞在供桌上。玉佩从她掌心滑落,摔成两半,露出里面刻着的二字——与谢庭之玉佩上的,正好拼成一对。
原来......她愣住。
这是我阿娘的玉佩,这是你娘的玉佩。谢庭之咳着血笑,当年陈家姑娘与苏家小姐是手帕交,她们各自打了半块玉佩,说要等来世再续姐妹缘。
白绫女的笑声更癫狂了。她的身体开始透明,露出里面缠绕的无数锁链——每根锁链上都挂着个小牌,写着苏家女眷的名字:苏砚妻陈氏、苏砚女阿昭、苏砚孙媳林氏......
你看,这都是苏家用来喂锁魂鼎的祭品。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我本不想害你,可苏家的血债,总要有人来讨。
苏亦姝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另一句话:阿姝,若有一日你见到戴竹骨帽的人,就把这枚银镯给他。他说过,等锁开了,就带你看真正的月亮。
她摸出腕上的银镯,递向谢庭之。银镯内侧,刻着半朵并蒂莲——与谢庭之玉佩上的半朵,正好拼成完整的图案。
我信你。她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信你。
谢庭之的眼眶红了。他接过银镯,与自己的玉佩合在一起,突然将它们按在锁魂灯的灯芯上。青焰腾地窜起,照亮了祠堂后墙的密道——那里刻着锁魂鼎三个大字,旁边是幅地图,标着地宫的入口。
鼎就在祠堂正下方。他说,但要打开它,需要你的青铜锁做钥匙,还要......
还要你的命。苏亦姝接口。她看见谢庭之脸上的烧伤正在消退,露出与梦中少年一模一样的面容,用你的命,换所有人的安宁。
白绫女的身影突然消散,只留下半缕素白绫飘落在地。谢庭之捡起那缕绫,轻轻放进灯里:她不是坏人,只是太执着了。
苏亦姝望着他眼底的温柔,突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那里的皮肤很薄,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像极了她昨夜梦境里,少年眼角未干的泪。
那我们一起去。她说,去地宫,打开锁魂鼎,让所有人都解脱。
谢庭之笑了。他将镇魂灯递给她,转身走向密道:我在前面带路。
月光透过断墙照进来,落在供桌上的三盏白灯笼上。灯影里,映出两个交叠的身影——一个穿着青布衫,一个系着红绸带,正朝着黑暗的地宫,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