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孤山鹤去苔痕老,
断桥雪深没旧尘。
谁道清欢真易逝?
砚池枯处月犹温。
崇祯初冬,西湖亦显出前所未见的苍冷衰颓。断桥残雪未消,灰白天光下,半湖碎冰浮沉相撞,叮咚声断续如迟暮更漏。沿岸柳秃枝枯,霜气将几间画舫朱漆剥蚀成粉,如美人颜面凋零剥落。
一辆青帷小油车,沿着当年杨柳堆烟的白堤,沉沉碾过断桥残雪。车内,徐墨言闭目倚在旧绒靠枕上。半生光阴自额头深壑流入霜白鬓发,最后凝成颧骨处两片冻透的灰褐暗斑。膝头一个蓝绸布包裹紧贴骨节,棱角硬如顽石。外省新任巡抚,正是他门生,特遣车马接这早已归山辞聘的老恩师“重游旧地散心”。他不推拒,只为怀中那方抵死贴肉的包袱——那方裂痕补着金丝、浸透半生清寒墨汁的端溪砚。
青布鞋踏过云香书坊的青石阶。门扉上方那块“云香书坊”的木匾,已然刻满风雨蚀痕,隶书边角被岁月蛀得圆润,宛如故人含笑的眼角。徐墨言手扶车辕,脚下虚浮。雪风恰在此时卷起,碎冰粒子猛掼在皱纹纵横的老脸上,刺骨寒凉。
“嘎吱——”店门从内拉开,暖融融的旧书纸气扑面而来,混着一缕极淡的、清苦的煎药味。
他抬眼望去,心腔猛遭重锤。
一张脸!清冷眉峰下,两粒似含千钧墨色的瞳仁,越过蒸腾白气直刺他心窝!恍惚间,三十年前孤山渡头,河坊街花窗下,凝香阁精舍中那双冰与焰交融的眼……竟穿透岁月风雪!然而不过刹时——那脸轮廓分明年轻,脂粉尽去的眉眼间虽有沉重忧悒,却无半分云卿眸底那风雪淬炼过、剑锋似的孤绝寒气。眼前女子一身旧莲青比甲,头发乌亮挽得紧实,发间唯簪一支细如竹节、颜色半褪的银簪。
女子手中铜盆水汽氤氲,正拧着给病人擦身的热巾。见有客至,放下铜盆福了一福:“贵客风雪中来,快请进内暖暖身子。”声气清冷,调子里却没有云卿当年“守拙抱璞”四字砸在地上、掷地金声的回响。
徐墨言喉中发紧。屋内临窗处书山堆叠如旧,窗纸上却影影绰绰拓了个清瘦伶仃的人形。他猛往前蹭一步,撞得门槛闷响!
女子眼明,抢先一步挡在他眼前:“贵客请坐外堂。家母……昨日方下葬,棺椁尚停在后头堂中,不便冲撞!”眼圈分明是红的,眼神却凝着一层冰封的倔强。
“下……葬?”两个字自徐墨言齿缝艰难挤出,像冰碴磨着枯木。怀中那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骤然下坠,拉扯他佝偻身体往前一倾,几乎摔倒!女子急忙伸手搀扶。他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门框才撑住,指甲抠入朽木缝隙中簌簌抖。窗外灰白天光骤然刺目!大片雪沫被狂风卷起,狠狠砸在窗纸上,砸开无数纷乱白点,如同骤然翻搅漫天飞落的纸钱!
一截枯瘦身影在徐墨言脑内轰然倒下——跌入的却不是孤山早春那细密的雨帘,而是卷涌着旧年断桥风雪的、冰冷刺骨的棺椁深井!怀抱那方捂了半生、补着金丝、蕴着月轮的残砚,他浑身骨架嘎吱呻吟着撞上书坊外堂一把旧藤椅。椅上厚棉垫凹处,尚存一丝微弱暖意,此刻却像针扎皮肉。窗外风雪呜咽,如长哭过境。
女子折身捧来一盏粗陶茶碗:“老丈定力,先喝口粗茶暖暖。”水汽袅袅蒸腾而上,模糊了徐墨言昏花的眼。他抖索着手在膝头蓝绸包里摸索,竟摸出当年那本《论语》,封面上朱砂“守璞赠吾友”五个大字如血般刺目!他将书贴着滚烫粗陶壁焐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吐出炭火般灼喉的几个字:“病……久了?”
女子用热手巾捂着小炭炉上滋滋轻响的烤白果,白气升腾中语声如隔雾霭:“娘走了整十日了……痨症,断断续续拖了三年。”她抬眼看向窗外风雪混沌的断桥,“最后几日,水米难进……却挣扎要坐起来……”手下无意识攥紧了一颗滚烫的白果,又被灼痛般弹开,“非要我扶着,对着这湖水……画下……最后几笔……”话尾哽在喉间,唯闻炭盆里荜拨声尖锐刺耳。
徐墨言猛地捂住胸口!蓝绸布包裹下硬物硌得他骨头痛彻!他眼前骤然掀起多年前那冰玉相击般的女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声犹在耳,人已成槁!
“娘说……”女子吸一口气,将眼中水色强压下去,“若见一位……带旧书来的故人……”她自炉旁起身走入内室珠帘深处。脚步声沉重,掀开箱笼,绢帛摩擦窸窣……
徐墨言枯坐,藤椅缝隙里渗出彻骨寒凉。指尖在蓝布包里反复摩挲那方老砚冰硬的边角,如同摸着一段枯死的树根。
重重一声闷响!一幅卷轴顿在徐墨言面前铺了厚毡的长案上!灰尘在光束中腾舞如金屑。那女子缓缓解开卷头丝绦,手稳得惊人,指节发白。
画卷层层铺展——
墨迹扑面!凌波洛神衣带翻卷如云气回涌,风鬟雾鬓欲遮还露。惊鸿婉若游龙之姿贯穿画芯——那正是三十年前徐墨言初入书斋,撞见云卿临摹至半的《洛神赋图》卷!昔年精舍窗外斜阳泼金,她指尖凝神于曹子建笔下神妃风骨,彼时只勾勒出惊鸿翩若、华茂春松的大略轮廓。而今此刻……此卷光华尽显!细若蚊睫的翠羽明珰,裙裾间云纹流转千回,神女含睇回首那眼波里渺渺微波,恍如融尽西湖半顷秋水!水波最深处用淡墨晕染数层,层层荡开,竟依稀映出两岸寒林雪峰倒影,渺渺然不知是洛川之水,还是窗外孤山风雪!
尤其那惊鸿翻飞处,神女广袖笔触硬如利刃劈开冻墨,转折处却流转无碍——分明是当年掷笔泼墨书写“共明月”时那种玉石俱焚的劲锐气韵,却又熬过数十年光阴,浸染了无边包容与悲悯!更奇绝处,鸿雁翅尖一点薄金,似金屑捻入浓墨再勾出筋脉——竟隐隐透出砚台裂痕深处金丝“忍”字的光华!
卷尾留白处,墨色沉凝如铁锭新淬,几行小楷题跋刺入徐墨言眼底:
人间至味是清欢,
何必金紫耀门楣。
落款处殷红小印泥封般紧扣纸面——依旧是那方“守璞”,印泥鲜亮如伤口新绽!朱砂赤红旁,一行更细小几不可辨的注记,墨色虚淡却深透绢背:
墨友惠存
徐墨言干枯身躯簌簌剧震!枯手猛扑向长案!腕骨砸得厚毡闷响!指爪痉挛般抚过“墨友惠存”四字,又死死抠住卷尾“清欢何必金紫”的笔锋!字字句句穿透绢素,三十年前孤山书斋内清冷的语声、西湖夜泊的寒月、墨池深渊的月轮、风雪里递来的热粥……刹那间倒灌入血脉!翻腾搅沸!他喉中发出拉风箱般的破响,浑浊老泪自深纹沟壑间奔涌而出,混着涕涎扑簌滚入胡须!那泪竟是滚烫的!灼痛了冰冷指节!而怀中紧贴的蓝绸布内,端溪老砚深处那道填金的“忍”字,亦随着胸膛鼓噪爆发出熔金般的光热!
案上卷轴受泪潮浸润,“清欢”二字边缘洇开一片湿痕,墨色却沉入丝绢更深处。风雪声穿堂而过,卷起炭灰纷扬如雪屑。女子默默凝视这老翁悲鸣恸哭——如孤鹤折颈向冻土,声裂寒霄!许久才低声道:“娘临终前……神志忽清明,攥着我说……‘守着这点清欢,就不算白活。人一辈子……咽过苦墨浓茶,才知白水也能回甜。’”
窗隙风急!吹得案头残卷簌簌拍打毡面!徐墨言佝偻脊背随话音猛地一顿!哭声戛然断绝!他猝然抬头,苍颜上泪痕未干,眼底血丝却似烧透黑炭的暗火——“清欢……清欢……”喉头反复滚碾这二字,如同咽下世间至苦至甜的丹药!“咽过苦墨浓茶……才知白水回甜……”泪已止,血犹沸!他浑身颤抖着,十指却死死压住卷尾殷红“守璞”印!
长夜未央,风雪嘶号。女子将热炭盆移近些,又添了些白果。剥开一枚,软糯甜香悄散于书墨寒苦气息之中。徐墨言倚回藤椅凹处,怀中紧贴蓝布包裹的残砚。那方饱经沧桑的顽石,此刻如暖玉般温热他枯骨。断桥风雪敲窗,书卷在晦暗烛光里泛黄,唯有《洛神赋》卷尾那句墨字在泪光中灼然生华:
人间至味是清欢,
何必金紫耀门楣。
这十六字如长明灯悬于血髓深处——早已照破他半生科举失意、乡塾清寒的苦雨孤灯;又在他行至墓冢边缘、四顾白茫茫的残年尽头,当头劈开万古冰封!原来一生跌撞攀爬,所求之微光,不过一碗风雪陋室里的粗茗,半卷残雪孤峰下的绝笔,与一句穿透生死黄泉的懂得!
雪停时分,天色转为深青。炉炭已成薄白灰烬,唯余最后几丝残温透过陶盆渗入徐墨言膝头。女子自内室捧出一只紫铜手炉,余烬尚红:“娘用过的。孤山路滑,老丈提着防寒气侵骨。”
徐墨言枯手接炉,铜壳滚烫触感直烙入心脉。他自蓝绸包裹中缓缓捧出那方端溪旧砚,轻置于案头画卷之上。砚身冷硬线条映着窗外初霁的灰白天光,池角金丝“忍”字如冰河中暗浮的金砂。
“此物,”他语声沙哑如残锉刮铁,“原该……奉还。”
女子目光扫过砚上金痕,又落回案上那卷《洛神赋》墨迹。沉默半晌,她忽展臂推开临湖长窗!寒气裹挟雪末猛灌入室!冰风刮过书卷,卷尾“墨友惠存”四字在凛冽风中如同刃锋铮鸣!
“不必了,”风撕扯她声音,字字砸地如冰,“娘留下过话——”她指尖猛地一划案上砚台,沿那道深嵌金丝的裂隙!又直戳卷尾浸透泪痕的“清欢”二字!“守得住心头这点清光,盛它的器物——是石是泥,在案头还是在棺里,本无分别!”余音夹着风吼刺破纸窗!
徐墨言霜发根根倒竖!怀内手炉轰然一滚砸在脚面!他却浑然未觉!佝偻身躯霍然离座!枯爪抓向案上残砚与洛神画卷!一石一纸在风雪长号中碰撞紧贴!仿佛要将那段血泪斑斑的年月、那道金丝补缝的旧伤、那句穿透生死的箴言……统统揉碎熔铸!铸成一柄可劈开黄泉迷雾、直抵她长眠之地的剑!
窗外,湖上浮冰碎裂声如春雷滚过长夜。雪光照见书坊阶前一串深重足印,通向风雪混沌的孤山林莽深处。徐墨言抱紧画卷残砚,步履深陷新雪。手炉余烬在怀中燃着最后微温,雪粒砸在脸上,竟触手即融。
他驻足回望。书坊小窗透出一豆烛火,摇曳于茫茫风雪中——恍若砚池底那轮孤悬千古的明月,坠入苍茫人海一隅,终为他照见归途。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