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池的水自那夜后便再未平静过。
裴砚常看见红叶从池底浮起,像被无形的手托着,在水面织成细碎的光网;老仆死后,王府更显空寂,唯有西屋的木箱里,残卷仍在日夜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墨香。苏棠来得少了,有时只在深夜出现,倚在窗棂上看他抄卷,指尖偶尔拂过他的发顶,像春风拂过新抽的柳芽。
“该结束了。”这日黄昏,她忽然说。
裴砚握笔的手顿住。案头摊开的,是最后一卷残页——正是《中和乐谱》的序章,墨迹已干透,却始终缺了最后一句。
“你说过,残卷归位,我就能……”苏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看清前世。”
裴砚放下笔,从箱底取出那方鎏金锦匣。自那夜从荷池捞出,他每日用软布擦拭,匣身已被摩挲得发亮。苏棠伸出手,指尖刚触及锁孔,匣内突然迸出一道金光,直入她眉心。
“啊——”她踉跄后退,广袖翻飞间,整个人如被投入沸水的蝶,剧烈颤抖起来。
裴砚扑过去扶住她,却见她的瞳孔里浮起万千景象:
是上古的昆仑之巅,她赤足踏云,怀中抱着一具桐木琴。仙乐自指尖流出,枯死的灵草抽芽,冻结的河川解冻。天帝垂眸:“此乐可安天地,赐你名‘棠音’。”
是商汤末年,她化身为采薇女,将《桑林》之曲改编成农作号子,让饥民在劳作时也能听见希望。商王震怒:“妖女乱德!”她却笑着消散在麦浪里。
是盛唐的梨园,她戴着面纱坐在乐楼最高处,为新科状元弹《折柳》。台下有人喊:“乐仙!再弹一曲《中和》!”她低头,看见观众席里,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正拼命往台上挤。
“裴砚……”她无意识地呢喃。
裴砚心头剧震。原来那些散落的残页,不只是记忆碎片,更是她累世的因果。每一世的她,都在以乐声传递“民声”,而这一世,她被困在荷池,正是因为这一世的执念太深——要为《中和乐谱》正名。
金光渐弱。苏棠睁开眼,眼底不再是悲戚,而是清明如秋水。
“我记起来了。”她抬手,轻轻抚过裴砚的脸颊,“我是棠音,上古乐神转世。这一世,我是苏棠,永棠王府的乐官,也是……你的知己。”
裴砚喉头发紧。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眼底的执念;想起她为他补全残页时的温柔;想起她在黑衣人面前挡刀的模样。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那……你的执念呢?”他问。
苏棠指向窗外。月光下,荷池中央的红灯笼忽然熄灭,所有悬浮的红叶与残页如倦鸟归林,缓缓落向水面。她轻声道:“我曾以为,证明清白是最重要的。可现在我知道,比清白更重要的,是让《中和乐谱》活过来。”
她取出玉珏,插入锦匣锁孔。这一次,锁“咔嗒”一声打开,十二卷《中和乐谱》如孔雀开屏般铺陈开来。每一页都泛着柔和的金光,上面的音符似活物般游动,汇成一条发光的河。
“接住它。”苏棠将锦匣递给裴砚,“带着它去长安。春闱之后,找个乐坊,把它弹给天下人听。”
裴砚接过锦匣,触手生温。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乐谱,是一个灵魂用千年光阴写就的理想。
“那你呢?”他问。
苏棠笑了,笑容比月光更清澈:“我要走了。”
她转身走向荷池。衣袂翻飞间,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等等!”裴砚追上去,“我会替你完成心愿!我会让更多人听见你的乐声!”
苏棠停在池边,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水面浮起万千红叶,每片叶子都刻着一行小字:“乐魂不死,民声不灭。”
“谢谢你,裴公子。”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一世,我不冤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化作点点星光,融入荷池的水纹里。
裴砚望着空无一人的池边,手中锦匣的温度却始终未散。远处传来更鼓,已是子时。他低头,看见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和一片漂浮的红叶——叶上写着:“明日,去吏部销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