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路比陈广林记忆中更难走。
月光被云翳割成碎片,他攥着黑狗颈上的铜铃,听着那串叮当声在山谷里撞出回音。姐妹俩跟在他身后,槐花的胶鞋踩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和三十年前他背着王秀兰逃荒时,她绣鞋踩碎枯枝的声响一模一样。
到了。黑狗突然停住。
陈广林抬头,月光恰好穿透云层,照在柴草棚废墟上。曾经遮风挡雨的茅草顶早被山风掀尽,露出歪斜的木梁,像具被抽去骨架的巨兽。而在废墟中央,青砖垒成的地窖口赫然在目——窖口用青石板封着,石板缝隙里钻出几株野菊,花盘大得反常,像被谁刻意养过的。
是这儿。陈广林的声音发颤。他蹲下身,指尖抚过石板上的刻痕——三道浅沟,和竹筐里三粒玉米的排列分毫不差。
爷爷,这石板怎么掀开?桂花伸手去推,石板纹丝不动。
槐花突然拽她的袖子。顺着她的目光,姐妹俩看见石板边缘卡着片玉米叶,叶脉间嵌着粒白玉穗,穗轴上的灰白发丝正微微颤动。陈广林伸手去抠那片叶子,指甲缝里渗出血珠,石板却纹丝不动。
用红绸。他突然说。
桂花醒悟过来,从怀里掏出那半幅靛蓝粗布。红绸裹着的陶瓮昨夜在祠堂震动时,她偷偷扯了一角下来。当红绸角按在石板上时,奇迹发生了——石板上的三道浅沟突然泛起金光,和红绸上的玉米纹交相辉映。
咔啦——
石板裂开道缝。
腐木与泥土的气息涌出来,混着股甜丝丝的玉米香。黑狗率先钻进去,铜铃在窖底撞出清脆的响。陈广林扶着井壁往下爬,姐妹俩紧随其后。窖底比想象中深,月光从窖口漏下来,在她们脚边投下模糊的光晕。
这里......桂花的声音发颤。
窖底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陶瓮。
每个瓮都用红布包裹,布角系着铜铃。瓮身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仔细看去,全是两个字——有的是槐儿平安,有的是槐儿长大,还有的是槐儿莫怕。最中央的那个瓮最大,瓮口压着块青石板,石板上用朱砂画着玉米囤示意图,囤角那个字,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抚摸过。
三十七个。陈广林的声音哑了,你奶奶说,三十七年的灾,要三十七个瓮镇着。他颤抖着掀开最边上的陶瓮,红布下露出半袋玉米——不是普通玉米,是早已绝种的白玉穗,每粒玉米都裹着层细密的白霜,像撒了把碎银。
槐花凑近看,发现每粒玉米的脐部都刻着极小的数字。她数到第七颗时,倒抽一口冷气——数字是,和祠堂里的七口陶瓮数目一样。
每七个一组。她轻声说,三十七个,正好是五年零两个月的量。
陈广林的手一抖。他想起三十年前,王秀兰把最后一捧玉米塞进他怀里时说的话:广林,够吃五个月的。可五个月后,饥荒还没结束,她却走了。
奶奶......桂花突然蹲下身。她看见脚边的陶瓮上,用指甲刻着行小字:广林,今日给槐儿煮了玉米糊,她喝了两大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力气写的。
这是你娘怀孕时写的。陈广林蹲在她身边,那时候她还怀着槐儿,总说等槐儿出生,要给她攒够一百个玉米囤。
黑狗突然对着中央最大的陶瓮狂吠。铜铃在瓮口撞得叮当响,瓮身的红布无风自动,露出底下刻着的一行小字:等槐儿十六岁,启最底下的瓮。
十六岁?槐花愣住。今天是她十三岁生日,再过三年......
陈广林摇头,你娘算错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后是张泛黄的纸页——是奶奶的产婆笔记。上面用朱砂写着:槐儿生于霜降前三日,命里带穗。
霜降前三日......桂花喃喃重复。今天正是霜降前三日。
陈广林的手指向中央的陶瓮。
姐妹俩同时看向那个瓮。瓮口的红布不知何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截银簪——正是昨夜在老槐树下发现的,簪头刻着玉米纹的那支。
是时候了。陈广林说。
他的手刚碰到瓮身,整座地窖突然震动。三十七个陶瓮同时发出,红布下的玉米粒开始跳动,像在跳某种古老的舞蹈。最中央的陶瓮裂开道缝,一缕玉米香从裂缝里钻出来,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漫得满窖都是。
奶奶!槐花喊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黑狗的嚎叫。它用前爪扒着瓮口,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嘴角溢出白沫——和三天前它叼着玉米秆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它看见奶奶了。桂花轻声说。
陈广林跪在瓮前。他颤抖着捧起从瓮里滚出的玉米粒,每粒都刻着数字,从到三十七,最后一个是。他把玉米粒撒在窖底,红布下的陶瓮突然泛起金光,像有无数只手从瓮里伸出来,在半空织成张网。
网中央,悬着个粗陶罐。
罐口的红绸被风卷走,露出里面装着的——不是玉米,是一捧晒干的槐花瓣。花瓣间夹着张纸页,是奶奶的字迹:广林,若我先走,去老槐树第三根枝桠下,找七个陶瓮。每个瓮底,都嵌着槐儿的生辰。
这不是全部。陈广林突然说。他掀开自己的裤腿,小腿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你娘埋瓮那天,我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她把我背回家,说广林,要是哪天我走了,你就去老槐树第三根枝桠下,数第七块松动的砖。下面有封信,写着槐儿的命数
第七块砖?槐花抬头看向窖顶。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的轻响。一块松动的青砖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陈广林脚边。他捡起砖,从砖缝里摸出张泛黄的纸页——是奶奶的日记。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广林,我把槐儿的生辰八字嵌在三十七个瓮底,不是为了镇灾。我是怕她忘了我。等她十六岁那年,把这些瓮都打开,她会看见每颗玉米里都刻着,会明白她的命里,从来都不缺玉米,不缺爱。
原来如此。桂花轻声说。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饿了,奶奶总会在碗底多埋半勺玉米糊;为何冬天再冷,她的棉鞋里总塞着晒干的槐花瓣;为何临终前,她攥着她的手,指甲缝里全是玉米粒。
奶奶没走。槐花突然说。她望着满窖的红布和玉米,望着中央那个装着槐花瓣的陶罐,她把什么都埋在这儿了。
陈广林把日记贴在胸口。他的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一行模糊的字:秀兰,我懂了。你从来没让我等,你只是把自己的爱,都种进了玉米里。
黑狗突然安静下来。它不再吠叫,而是安静地趴在中央的陶瓮前,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在和谁说话。
窖口的月光更亮了。
姐妹俩顺着梯子往上爬时,槐花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满窖的红布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奶奶当年给她盖的被子。而最中央的陶瓮上,不知何时多了朵槐花——是用玉米须编的,花瓣金黄,蕊心嵌着粒白玉穗,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出了地窖,山风裹着玉米香扑面而来。
老槐树的影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影。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鬓角沾着玉米须,怀里抱着个粗陶罐。她的嘴唇动了动,姐妹俩听见她在说:槐儿,来吃玉米糊了。
是奶奶。
陈广林抹了把眼泪,笑着对空气说:秀兰,我带槐儿来了。
风卷着玉米叶掠过她们的发梢。
老槐树的枝桠间,不知何时冒出几簇嫩黄的玉米苗。它们的茎秆细得像根头发丝,却倔强地挺着,在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