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的秋汛来得急。八月十二的清晨,河面上飘着薄雾,阿灼站在陈氏药庐的门槛上,望着院角那株野石榴树。树上的红果落了满地,像被揉皱的绣绷,和她腕间那截褪色的红绳一个颜色。
“阿灼,该梳头了。”
苏绣娘端着铜盆走进来,水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盆里浮着片木槿叶,是阿灼昨夜特意放的——她说木槿叶煮的水梳头,头发能顺得像缎子。可此刻阿灼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左手的断指在晨光里泛着青白,腕间的红绳被水汽浸得发暗,倒像根褪了色的血线。
“阿娘,”阿灼摸着镜中自己的眉骨,“我这样子……陈公子看了会不会嫌?”
苏绣娘的手顿了顿,把木梳轻轻插进她发间:“你陈公子……”她欲言又止,到底只说了句,“我家阿灼生得这样好,莫说陈公子,就是城里的绣娘见了,也要夸一句灵秀。”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阿灼听见药箱碰撞的脆响,还有个清清朗朗的男声:“请问,陈氏药庐可是住着位姓陈的姑娘?”
阿灼的呼吸一滞。她想起昨夜在河边救她时,这声音的主人蹲在青石板上,用她的残指蘸草药汁写字;想起他药箱上沾着的泥,和二十年前陈阿公药箱上的泥一个颜色。
“阿灼,”苏绣娘转头看她,“去开门。”
阿灼的手指绞着粗布裙角,一步步挪到院门口。门帘掀开的瞬间,晨雾裹着药香涌进来,她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眉峰如刀,眼尾却微微下垂,像是总在心疼什么。他背着半旧的百草箱,箱角雕着并蒂莲,和张家的绣绷是一对。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红绳上,喉结动了动。他抬手要掀盖头,又顿住,先摸向怀里的药囊:“姑娘,我姓陈,单名一个砚字。前日在苏州绣庄见过你绣的药囊图样,觉得……”他声音渐低,“觉得像极了我娘当年绣的。”
阿灼的手指猛地攥紧盖头的流苏。她记得,昨夜在破庙里,自己昏昏沉沉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阿灼,我是陈砚之。当年我娘把你娘绣的平安结塞给我,说要是哪天见到你,定要亲手给你系上。”
“你……”阿灼的声音发颤,“你怎么知道我绣的药囊?”
陈砚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展开是幅绣品——正是阿灼前日在绣庄偷学的“九味清瘟散”图样,金线绣的药草脉络清晰,连叶片上的虫洞都纤毫毕现。“这是我娘的绣稿。”他说,“二十年前药庐走水,我娘把我塞进地窖,自己抱着这绣稿跳了河。我在地窖里饿了三天,醒过来时,绣稿就揣在怀里,是块染血的布裹着的。”
阿灼的眼泪砸在盖头上。她想起自己腕间的红绳,想起地窖口的碎砖,想起被压断的三根手指——原来那些痛,都不是白受的。
“阿灼?”苏绣娘的声音传来,“是谁?”
“是……是我爹的朋友。”阿灼吸了吸鼻子,掀开盖头。
陈砚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突然愣住。阿灼这才想起自己的左脸还蹭着块青斑——是昨夜在河边摔的。“你……”陈砚之伸手要碰那青斑,又缩回手,“对不住,我该先……”
“我娘说,陈家郎中总爱摸病人的额头。”阿灼破涕为笑,“你摸吧,我不烫。”
陈砚之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又触到她腕间的红绳:“这结……是我娘的。”
“我知道。”阿灼摸着自己的红绳,“我娘说,这是陈家祖传的平安结,要戴到出嫁那天。”
院外的蝉鸣突然响了。阿灼听见苏绣娘在屋里收拾东西,铜盆磕在桌角上发出脆响。她望着陈砚之药箱上的泥,想起铁柱昨天说的话:“阿灼,你嫁的人,可得是个能撑得起门的。”
“陈公子,”阿灼低头绞着帕子,“你……为何要做游方郎中?”
陈砚之的手顿了顿,把药箱放在石桌上:“我娘死后,我被渔户救走,改了名姓。后来跟个老郎中学医,总想着……要是哪天能回到青溪村,替我爹洗清冤屈。”他抬头看向院角的野石榴树,“我爹说,这树是他和我娘成亲时种的,每年结果都要分一半给张家。可后来……”
“后来界碑被封了。”阿灼接口,“我娘说,张老员外把界碑砸了重描,可金粉总也遮不住。”
陈砚之的眼睛亮起来:“你也知道?”
阿灼点头。她想起昨夜苏绣娘翻出的旧信,想起张老员外说“陈兄托我送药”的话,想起自己腕间的红绳和陈砚之药箱上的并蒂莲——原来所有的碎片,都是同一块玉。
“阿灼!”苏绣娘端着喜服进来,“吉时快到了,该换衣裳了。”
阿灼站起身,裙角扫过石桌上的药箱。陈砚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有东西要送你。”
他从怀里摸出块碎瓷,正是阿月昨夜在药庐后墙根捡到的那块。内侧用金漆写着“陈砚之制”,是他的记号。“这是我补碗时刻的。”他说,“前日在破庙,见你蹲在灶前补碗,我就想……等我们成了亲,用这瓷片给你们的孩子做长命锁。”
阿灼的眼泪滴在碎瓷上。她想起昨夜在破庙,自己捧着粗陶碗掉眼泪,说“要是能有个家,谁愿意要这破碗”,原来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陈公子,”阿灼轻声说,“我没爹没娘,没嫁妆,左手还少了三根手指……”
“我有。”陈砚之从药箱里取出个红布包,打开是支翡翠簪子,“这是我娘的陪嫁,她说要留给未来的儿媳。”他又摸出张地契,“这是我用这些年攒的钱买的田,离青溪村不远,种着几亩药田。”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药囊,“这是我娘绣的,她说要传给我媳妇。”
阿灼望着这些东西,忽然想起铁柱送她的菱角——青石板上的碎瓷,绣帕上的蜜饯,还有昨夜在河边,铁柱红着眼眶说“我明日就去镇上当脚夫”。可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陈公子,”阿灼把药囊系在腰间,“我能……再看看我的绣绷吗?”
陈砚之愣了愣,从药箱里取出个油纸包:“我在河边捡的。”
油纸展开,是阿月的并蒂莲绣绷,金线被河水泡得有些发乌,可针脚依然密得能数出花瓣。阿灼摸着绣绷,想起昨夜阿月在河边洗衣,看见陈砚之蹲在青石板上写字,说“这是张记绣坊的暗纹”。原来阿月早就见过这绣绷。
“阿灼?”苏绣娘的声音传来,“该上头了。”
阿灼站起身,陈砚之替她理了理裙角。他的手指掠过她的断指,轻轻碰了碰那截红绳:“等过了八月十五,我们去界碑下……”
“阿灼!”苏绣娘的声音更急了,“吉时到了!”
阿灼被推进里屋。她隔着门听见陈砚之和苏绣娘说话:“阿姨,我会好好待阿灼的。”
“我知道。”苏绣娘的声音带着鼻音,“我家阿灼苦了这么多年,该享享福了。”
阿灼摸着腕间的红绳,想起昨夜在河边,自己把绣帕塞给铁柱时说的话:“你说过要给我买新绣绷,原来拿陈家的破布充数!”
可现在她知道,那不是破布。那是张记绣坊的暗纹,是阿月的嫁妆,是她和铁柱的误会,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没被烧尽的真心。
院外的唢呐突然响了。阿灼隔着门帘望去,看见陈砚之站在石榴树下,月白长衫被风吹得翻起,腕间的红绳和她的那截,在风里晃啊晃的,像两根没断的线。
(第三章完)